
小说:苦楝花香丨龚银雪
苦楝花香
文/龚银雪
“六月六、晒被褥。”
湘北一带仍沿袭着这习俗,传说一年中唯有这天的太阳最猛最烈,经它晒过的东西年内不生虫、不长霉,易保存保管。但凡到了这一天,小城里的居民即使再忙,也会抽空把家里的物什搬出来晒一晒,大到厨柜家俱,小到棉被棉衣、坛坛罐罐,人们期盼这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晴天。
如今小城也是高楼林立,人们起居其间,不像祖辈们蜗在低矮潮湿的木质平房里,故无那多可晒的物件了。说到晒夏,只是把冬季的几床被褥,羽绒服,毛衣毛裤等拿出来,随便在阳光底下晃一晃就草草收场,目的仅是挥去少量潮气和霉味而已。
他从母亲那儿继承了这晒夏的习惯,成家以后每年的这一天,只要天气晴朗,便把家里衣柜捣鼓一番,把该晒的东西悉数搬上阳台。他的衣柜里珍藏着一件年代久远、手工编织的银灰色毛衣。这些年历经几次搬迁,不知散失了多少东西,唯独这件毛衣和几箱书籍他照管得格外上心。
毛衣未穿过一次,看上去仍是色泽暖暖、光亮如新,妻不解其意,但猜想这毛衣一定蕴含着什么秘密。早些年她刚见到这衣时,还好奇地用掌心托起里层来回抚摸细瞧,对那不密不疏、纵横交织的图案啧啧夸赞。
“这针子挑得不紧不松,兰心慧质、巧手一双呵!”妻直夸得他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的尴尬。但看他年复一年仍不厌其烦的翻晒它,醋坛子终于打翻了。某年的六月初六日早上,她恨恨地数落着让他把衣柜彻底清理干净,把年久不穿的衣物趁早送人,特别是那件让她瞧着就有些生气的衣裳。他沉默着,照旧于每年的这一天翻晒如故,即使窗外没有火红的太阳,也仍从衣柜里取出来晾晃一番,让它透透空气。
……
小城三十多公里的东南方,有一处迷人的溪水湖,湖面上波光粼粼,港汊间芦苇青青,夏日荷香十里,秋冬鱼美蟹肥。它的四周丘陵起伏,婉如碧玉环绕。大自然赋予了它令人惊叹的秀美,山水一色,毓秀钟灵。
“我下湖来撒开网,不捕鱼虾换米粮。捞朵彩云送阿妹,盘在阿妹秀发上。”
“一条小舢湖心摇,空舱不见鱼儿跳。借条水路门前过,风吹竹叶唤阿娇。”
夕阳里,渔歌动情。男人荡舟在湖心,女子采菱于浅湾,连绵悠长的调子惊几只水鸟,扑愣愣在空中斜飞。
由九十九条汊、九十九道湾和九十九个滩组成的溪水湖,因支汊众多而千回百转。这九十九条汊中的一条汊,延伸至西部一个只有二万多人口的集镇。湖水轻拍的岸边,有个二百多户人家的小渔村,村里的人们大多以农耕为主,也有少数村民半耕半渔为生。
渔村民风古朴,子女婚配皆由父母作主,媒人穿针引线喜结秦晋之好。九十年代后,年轻人纷纷外出南下务工,经济上获得独立。他(她)们像城里人一样,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寻觅爱情,携手心仪的人回乡生儿育女,其村里传统的婚姻习俗才逐年被革新移除。当然,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组成的婚姻家庭,不泛幸福美满的,也有长年闹别扭的。靠恋爱结婚组成的夫妻,也有成天打得鸡飞狗跳的,也有和谐恩爱的,均无法挣脱命运的摆布和安排。
一座白墙青瓦农舍,望湖建在半山腰上。为方便主人下湖捣衣洗菜,屋前铺着一条通往湖边的蜿蜒石径。庭院被一丛楠竹掩映着,院内一棵数丈高的苦楝树直指天空,宽阔的树冠巨伞似的遮蔽了大半个屋顶。每年的三、四月间里,淡紫色的苦楝花盛开着,清雅的花香弥漫在篱笆墙内,缭绕着飘越屋顶、然后沁人肺腑地在空中散去。
这是祁伯的家。
出祁家门,左边有条窄窄的小路直通屋后山岗,站在山岗上极目远眺,山脚那边是肥沃的千亩农田,一条约八公里长的简易公路,从山上延至山下的小集镇。
祁伯家通往这小集镇还有一条二公里远的水路,下湖上船向右划行至乡政府旁的小码头,即是集镇的南街囗,穿过一段林荫路往前便是一栋青砖青瓦,通体呈青灰色的供销社大楼。继续前行就是集镇的热闹中心。若是赶上风和日丽的圩日,临湖而居的村民们,大多选择走这条水路去镇上赶场。倘若碰上好运气,行船中或有肥美的金色鲤鱼,直接从湖心飞进船舱。靠岸后将它提到集镇上牛寡妇的酒馆烹饪,不失为一道下酒佳肴。
早上,二十四岁的他身着一套藏蓝色毛哔叽中山装,显得意气风发。他推着自行车,还未骑出供销社收购站大门,便被主任老王喊回。老王告诉他,小渔村业务代办员病了,让他马上把账务业务接管过来。
“给确定了收购任务么?”年轻人小心问主任。
“敞开收,保质量!”主任爽快回答他。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东南亚兴起一股苎麻纺织品服饰热,苎麻成了紧俏商品。这年深秋,他从市区调至这乡供销社担任业务员,协助抓苎麻购销工作。
乡供销社于收购旺季,在几个苎麻产量较高的村子里,增设临时收购网点。临时网点聘请一名能拨弄算盘,懂业务的本地村民任代办员。报酬按业务量计提,另给误工补贴。
代办员病了,撂下的这副担子便压在这年轻人肩上。老王要求他带上生活用品,吃住和办公都在网点,陪同他去接管账务和业务的是站里的邹会计。
“老邹,我心里没谱,不知道能不能干好!”他坐在邹会计身后,心中有些不安,这是他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单独出征。
“你不用紧张!那户人家有个能干的漂亮女儿,她会帮着你,你小子说不定还能走桃花运哩!”
傍晚时分,村庄里炊烟袅袅,夕阳下倦鸟归巢。
邹会计四十来岁,皮肤黝黑,面容亲和。他奋力蹬着自行车,一边鼓励坐在后面车架上的他,一边笑着调侃他。他无心观赏这广袤的天地间呈现出的一派丰收景象,也无心思去琢磨那户人家的漂亮姑娘,只盼着能早日返回单位,结朿这趟苦差事。
接管很顺利,但邹会计盘点库存实物时,仓库短缺一吨半苎麻,折合现全三千元,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数目,相当于他五年的工资,他有些瞠目结舌。
生病的代办员正是那位望湖住在半山腰里的祁伯,他酒后摔折了腿。
祁伯的老伴去了医院侍候伤者。他正好住祁伯老俩囗空下的北厢房,俩女儿住南厢房,这南北厢房之间隔着一个堂屋。
当天晚上,他翻来覆去,身上痒痒的不停抓挠。欲起身看书,桌上油灯早就灭了,一时摸不着火柴,至到鸡叫二遍才迷糊合眼。早上他被祁家大女儿的缝纫机踩踏声给闹醒,此时祁家小妹早已骑车去了乡中学。
祁家大女儿和他同龄,仅小他月份。一头乌黑的秀发拢成一束,从颈后绕至胸前垂着,更显青春妩媚。见他起床即去给他打水洗漱,与他在灶房碰个正面,他脸上,脖子上臭虫叮咬后的红肿疙瘩让她吃惊不小。
早饭后,她忙忙拆去他床上的被套床单,抱走床铺上的稻草,将被褥晾晒在太阳底下。 然后用竹竿打落半簸箕苦楝子,继而剥下几块苦楝树皮合着捣碎,再细细洒入床板榫卯缝隙处,又急忙吩咐他去洗浴。
乡下农舍没有专门的浴室,她把澡盆涮净后支在灶房,倒入大盆热气腾腾,用苦楝子和苦楝树皮煮沸的汤水。
“哎一一你来泡个苦楝澡吧,能止你身上痛痒的!” 她在灶房里用悦耳的声音叫唤着他。
他此时全身痛痒难耐,心中百般抱怨来到这里。当着她面抓耳挠腮甚感不雅,只好躲在屋后,像个猴子似的浑身抓个不停。他闻声后急忙去厢房从包里翻出更换衣裤,径向灶房奔去,暗暗感激她心细如丝。
灶房里热气腾腾,水雾缭绕,满屋飘着药香。祁家大女儿就像一朵开在雾中的花儿,在灶台边忽隐忽现。
“换下的内衣内裤浸在澡盆里,待会我洗。”她的声音清脆好听,极具魅力。
“这…合适吗……?” 他沉吟着,露出难为情的神色。迄今为止,不曾有女孩替他洗过一件衣衫,哪怕是一条小小的手帕。他有些惶恐无措起来。
“臭虫毒性大,贴身衣裤浸二十分钟才杀菌,不洗干净,穿着仍会痒的!” 她喜欢他的青涩,也一脸认真告诉他。
她坐回缝纫机前正待制衣,大约是考虑他或因拘束而不能酣畅洗泼,也大约是羞于听见他洗浴时的哗哗噗水声,她臊脸轻扣房门,下湖驾船匆匆去了集镇。
用苦楝汤泡澡后,他身上红肿奇痒减轻。晚上,他躺在她白天从镇上买回的柔软新被褥上,嗅着洗净散发着皂香的床单被套,闻着淡淡的苦楝幽香,感觉整个被窝里满是阳光的味道。他拈着她替他铺床时,滑落在枕上的一根长发,这晚脑子里尽是她漂亮的笑靥和身影。
连续几天是晴空万里。阳光初照的早上,溪水湖退去层层雾幔,湖面上风平浪静,远方偶尔白帆点点。
他从湖边归来,将一篮洗净的青菜拎进灶房,院子里已陆续来了几位用独轮车装载苎麻的村民。他们急着售麻是立等钱用,有打算修缮房屋的,有准备娶亲嫁女的,也有待去医院治病的。他忙不迭咽下一碗米汤泡饭,匆匆换上一件齐膝蓝色工装,在庭院里验货过磅、开票付款、将货物整理打包。村民们的催促声让他有些㤺乱,不是找不着笔,就是找不着磅称上的称砣,感觉很累,很疲泛。但当看到村民交售货物后清点钞票的高兴样,心中又露出阵阵欣慰!
五组的卜叔和六组的刘老倌看交麻的村民挨个排着长队,懒得去拥挤便坐在苦楝树荫下候着。
“老哥,你这捆苎麻少说也有一百五十斤吧。”卜叔用脚尖蹭着它对刘老倌说。
“差不离吧,卖得三百块!”刘老倌心满意足。
其实这三百元落在刘老倌手中,转瞬间就会所剩无几。他家来了说媒的客人,他要去集镇上买酒称肉办招待,请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做陪,还要付给媒人茶水费,跑路费等。更重要是合八字的钱,一百元分文都不能少。
这合八字就是媒人获取男女青年农历年的出生年月日和时辰,然后请一位资深阴阳先生去掐指合算,看双方是否命中相克。若子丑寅卯合了辰已午未,便算大媒做成。待八字合成后,男女双方见面,送去聘礼定下娶亲日,这门亲事就落下帷幕。
无论是自家定的娃娃亲,还是经媒人撮合,谁家中途悔约退婚被视为大不恭,会让乡邻羞辱耻笑。
家里多了个热心为乡亲服务,且说话和气的英俊年轻男人,与她朝夕相处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她是兴奋而忐忑的。此刻她坐在缝纫机旁,眼光随着他忙碌的身影转动,莫名其妙有了些异样的心跳,险些被针尖刺破了手指。她担心他受累,但碍于村里人的脸面,又不便劝阻他把手中的活儿暂时停缓下来,她只希望他能朝她望一眼,她或用一个眼神示意他在苦楝树荫下歇息片刻。
“小伙子,我一百六十五斤苎麻,就卖三百二十二元,你算错账没有?” 交售苎麻的村民中有个四十多岁汉子忽然发飙,这正好给了她机会。
她寻声望去,是卜叔脸红脖粗冲着他大声指责,她慌忙迈出堂屋来到院子里替他解围。她从卜叔手中接过客户联发票认真细看后便说,“叔,我替你再算算,错了改!"
“五五二五,五六三十!”她在树下办公桌上熟练拔动算盘珠子,很快计算结果出来了。
“卜叔啊,应付给您三百二十一元七角五分,他实付给您三百二十二元,给您多包涵了一包烟钱呢!”
“你歇会儿吧。"待卜叔笑呵呵将一卷钞票小心塞进腰间裤袋后,她将桌上茶水递给满头汗珠的他,转身给他留下了一个漂亮的背影。
院里交货的村民中挟杂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眉宇间隐藏着些许凶狠劲,老远闻得身上有股死鱼烂虾味。他进院后将两只褪去羽毛的水鸟扔在门角落里,”妹子,我叔的伤腿好得怎样了?”
祁家大女儿做得一手好茶饭,还裁剪得一手漂亮衣裳,跟着父亲打得一手好算盘。十里八乡媒人纷纷踏破门槛,却都摇头而去,只因为父母从小给她定了一位上门女婿,就是刚进院的这本村年轻人。他于她家常来走动,她却心静如潭,仿佛这人仅是本村乡邻而已,与她无半点瓜葛。这些年过去了,她待他就是一杯无滋无味的凉白开水,遇见时是躲他越远越好!此时她正低头缝制邻里一件外褂,闻声后表情木讷,当难闻的腥臭味凑近她时,她头也不抬地紧皱眉心,嘴里仅是轻哦一声,不屑的表情迅速溢于脸上。
这人农家出身,住村那头,距祁家约有七、八里山路。他不工不农,不桑不麻,没个正经谋生之道。长年累月靠偷捕溪水湖鱼虾为生,其捕捞手法有些不忍,或钩或笼或电,极少空手回转。这溪水湖禁得严时,便走村穿户收购农特土产品,沿途搂草打兔子顺手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名声不是很好。他好赌,也和集镇上牛寡妇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他有些贪婪,恨不一夜捕尽湖里所有鱼虾。有人说他靠发狠捕捞湖里生灵发了小财。
溪水湖禁捕后,他常于深夜下湖偷捕鱼虾。有一年春上,鲤鱼产卵时,他带上滑钩和线排去湖边钩鱼,锋利的鱼钩在水面飞速滑行,很快就钩住了一条几十斤重的金色大鲤。被钩住的大鲤挣扎着将渔线绷得乌乌有声,湖面腾起二米多高的巨浪,最后渔线硬生生截去他右手一节小指,此后被人谑称九指半。据说另有一次,九指半用钓杆于湖边捕钓鳖鱼,一只壳背透白的罕见鳖鱼中了钓钩。在浮出水面时那只鳖鱼竟发出奇怪的鸣叫,像是大声呼唤求援,片刻后它挣脱了,鱼钩上留下了一大片布满血丝的鳖鱼裙边。自认失手倒霉的他收好渔貝悻悻而返。在途经村委会小卖部时,路面上忽然卷起一阵狂风,飞砂走石令人无法睁眼。他隐约听见一个身着黑色衣裤,蓄着黒长须的矮胖老叟怒气冲冲问路人打听他的去向,”这家伙撕破了我孙女的衣裙,我要他的小命!”九指半知道碰上了溪水湖传说中的千年老鳖,他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慌忙钻进路旁一只倒扣着的小船底下,这才躲过一劫。
九指半未被她理睬,交售苎麻的村民也对他视而不见,很少有人与他搭讪。他自惭形秽地瞥了一眼院里忙碌的他,有些醋意满腹的离去。
进入深秋后,种植苎麻的村民,把拇指般粗细的灰绿色麻杆从地里斫回,放在木墩上用铁锤将其扁平,然后把剥下的麻皮放入石灰池中浸淫数日,待麻茎从麻皮内表完全分粘后捞出,将分粘后的麻茎漂净晾干,这麻茎就成了值钱的苎麻。那晾晒中随风舞动着的万千丝条,阳光下熠熠生辉,在麻农的眼里煞是漂亮好看!
因好几户人家的麻茎分粘后仍粘附着大量麻皮,他不忍心压低收购价格,但照此下去断然不行。他思索着去农户家探个究竟,顺便做一点硝碱指导。
下午,他去几户约好第二天交货的村民家验货样,黄昏时挨了雨淋。返回祁家天已近黑,大黄狗听到他的脚步声,老远冲他摆尾撒欢。
渔村未通电。
她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忙着烧饭炒莱,他帮着往灶口里添柴,弄得满屋是呛人的浓烟。她急忙娇嗔地推开他拨空灶堂,火苗呼呼窜出,火光映红了灶口外两张耳鬓厮磨的年轻脸庞。
“你坏!”
他趁机朝她脸上轻轻嘘出一口气流,被她嗔怪地骂了一句。
夜幕降临,远山近水变得模糊不清,没有通电的乡村早早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
雨后山路泥泞,祁家小妹没有回家。她本寄宿学校因父母去了医院,才每天回来给姐陪伴。晚饭时只有他和她。灶口被她娇羞嗔骂后,他变得有些拘谨和腼腆,俩人缄默着闷声吃饭,桌上只闻得细细的咀嚼声。
一场秋雨一场寒,夜里气溫骤然降了几度。她给他泡上一杯滚烫热茶,他捧起杯子暖着手心,然后伏在油灯下专心记账。为了节省灯油,她来到他的厢房与他共用一盏油灯,坐在桌旁给邻里那件外褂锁扣眼,缀纽扣,夜深了才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你早睡!” 她临走关切地说。
“嗯。” 他轻声回答道。
“灯油省着用啊!”她又补了一句。
“嗯。”
待她转身回房,他用祁伯留下的那把老式算盘逐笔复核账目,确定无误将账本锁进抽屉里。洗漱后,他轻脚走到院里的苦楝树下,静静观望天色。
她并未就寝,靠在床上借助微弱的灯盏光,手执他傍晚换下,有些微微湿漉的旧毛衣,用棒针拆补早已磨破的领口和袖口。她搞不清,他是哪天开始,像块投进湖里的小石子,在她心中泛起了阵阵涟漪。听到院里的动静后她跟了出来。
“给你织件新毛衣吧,那件太旧了没法织补”,她用低得只有她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
“还没发工资呢……”他有些窘迫。
“你别管,只告诉我喜欢什么颜色!”她细声说。 他仰起头眼光掠过她,越过苦楝树梢,迅速眺望宁静的浩瀚天际。
“我喜欢这银灰色的夜空!”他站在树荫里小声嗫嚅道。她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接着又告诉他明天天气很好,外出不会被雨淋了。
转眼十天半月过去了,这渔村里的临吋网点已收购苎麻三吨多。这天,朝阳升起时,他俩锁好家门及仓库,让大黄看家护院,然后下湖去了乡供销社收购站。
他第一次坐船走这条水路,沿途迷人的湖区风景让他感到兴奋。他面朝她坐在船头,像个孩子似的双手戏浪,任凭清澈的湖水从指尖流淌,眼下的一切竟是那么新鲜和亲切。湖心上空,一行黑鹳白鹭展翅轻鸣着飞向太阳,水里鱼儿成群结伴寻觅捕食。
秋菊金黄染山坡,
小妹荡舟哥来坐。
湖上鸳鸯轻点水,
心底浪花波连波。
她轻划双桨,将故意溅起的水珠,纷纷扬扬洒在他俊朗的脸上,一支渔歌从心窝欢快飞出。
“你真好看!”
他陶醉在她的歌声里,盯着她黑葡萄似的眼睛。悠扬甜美的歌声中,一条半斤多重的金色红尾鲤鱼从水中跃到船舱,像是撒娇一样,缠在她脚下又蹦又跳。她俯身捧起,轻吻鱼儿不断张合的嘴唇,然后轻轻放入碧蓝的湖水中。
小船摇摇,不久便靠了岸。他泊船糸好揽绳,牵手登岸。俩人穿过一段林荫小路后,她直接去了乡卫生院的同村好姐妹田医生那儿。他回站里与邹会计交割了这段时间的往来账务,领了一万元备用金,一壶五斤装的煤油,并让站里下午派车把临时网点的货物运回单位。
在供销社的丝织品柜旁,他躲闪着熟人,偷偷买了一条漂亮的红色丝巾。
小镇路面窄长,留下他俩并肩行走的足迹。
牛寡妇的酒馆内,窗帘后一双迷茫的眼,紧锁着他俩渐渐远去的背影。
夕阳落入湖心之际,一辆农用小四轮,从山下爬到山岗,然后像扭秧歌一样驶入临湖山腰间的祁家,把货物运载走了。
天色慢慢暗淡,祁家小妹从学校返家,他们三人在灶房围着小桌吃饭。妹妹两眼放光瞧着姐姐脖上的红丝巾说,“姐,你真美!” 又说这次月考她是年级第一名。
她只管笑着给他俩碗里频频挟菜,他边吃,边不时瞟她一眼,感觉今晚的饭菜特别香甜可口!
夜来得更早了。他给二间厢房的灯盏添满煤油,不到九点便洗漱倚床看书。她在那边厢房里靠着床头和妹妹嘻嘻哈哈说笑聊天,用指尖轻蘸护肤霜涂抹在脸上手上,然后启针织衣。
“姐,你给谁织的?”祁家小妹故意一脸诧异。
“不晓得啊!”她糊弄着她。
“我猜呀——是那边厢房里的吧!”
“瞎说我挠你痒痒!”
“哈哈哈——”
温馨的气氛暖融融的充盈在整个祁家屋内,欢快的笑声溢满窗棂,钻出屋顶,惊飞苦楝树梢上几只宿鸟。
“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
这边厢房,他掩书合卷,沉浸在刘半农的诗句中轻声吟哦。幻想着和她执手在山坡下,看漫山层林尽染,慢步在乡间小路上,听枝头百鸟歌唱!
“适逢是今生,愿伴汝左右。茫茫天涯路,紧紧牵红袖!”他注视着南厢房门缝里透出的缕缕光亮,已是心潮澎湃!
就在他心旷神怡时,院外门口被拴住的大黄却忽然暴燥起来,冲着庭院狂吠不已,那边厢房里的她逐披衣下床检查门窗。院外已挣脱链子的大黄狗咆哮着龇牙咧嘴,正待疾箭般射向躲在苦楝树后的黑影时,空气中送来一阵熟悉的死鱼烂虾味,大黄顿时安静下来。黑影子是九指半,他偷偷在南北二个窗外游荡片刻后,又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她停下手中棒针,心头浮起一片阴云,
他有些愕然,狗犬声坏了满屋雅致。
从来到这小渔村后,他整天不知疲惫乐呵呵忙着,累了,盼着祁伯快些出院,闲着的时候,又希望这老头在医院多住一些时日。当然,如果不是祁家有个漂亮姑娘,他在这偏僻枯燥的地方,或许一天也难得呆下去。大约他真的像邹会计说的那样准,他走桃花运了。但这桃花运能走多久,能走多远呢?能像他期待的那样,茫茫天涯路,紧紧牵红袖么?
又是一个日落黄昏,他从六组几户人家验货回来时已是薄暮时分,在一条拐弯的小路边碰上了那天冲他发飙的卜叔。
“小伙子,看得出,你喜欢祁家大闺女啊!”卜叔拉着他坐在树根上说。
“呵、呵。”他吱吱唔唔有些脸红,显得不好意思。
“这孩子从小就定了娃娃亲,她本人对这门亲事极不满意,所以拖至今天没成。可惜呀,一朵鲜花怎就插在牛粪上了呢?”
“哦,退得掉么?”他有些紧张。
“难说,俺村里爷们说出的话就是吐出的唾沫收不回,如板上钉钉!”
“那怎办?”他仍紧张着,心提到嗓子眼。
“能怎办?乡规难违,民俗难移呗!除非他老祁是个蹲着屙尿的男人。”卜叔一声嗟叹,荷着锄头,起身朝夜色深处走去。
“无稽之谈!”他朝卜叔的背影吐了一口涶沫。
祁家屋顶上没有飘着往日那股熟悉的淡蓝色炊烟味,庭院内外也不见那个熟悉的身段影。只有门旁大黄狗无精打采地朝他摇了两下尾巴,便缩在墙角懒得再去动弹。他每次下村回来,她总是含笑拂去他身上的尘土,再将他迎进家门。陡然不知她去了哪儿,联想到天黒时卜叔路旁的话语,他开始有些发毛,感觉这庭院是空荡荡的,心里更是空荡荡的。
“她能去哪儿呢?”他心中犯着嘀咕。从大黄的窝里摸出钥匙打开房门,跨进屋内点亮油灯来到他的厢房,看到床头旁,他几件叠放整齐的换洗衣裳上的字条,这才放下心来。
这天, 他第一次尝到牵挂一个人,思念一个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了。
外面漆黑如墨,他一手掌灯一手执铲,燃起一个草把,塞进灶堂内,将厨柜里的剩饭剩菜加热后马虎填饱肚子。他给她煨了一大锅热水,然后趴在桌上记当天的工作日志,不知不觉,头一歪便昏昏睡去。他梦见她痛不欲生,在一个阴霾密布的天空下拂袖离他而去!
大约夜里八点多钟,他的鼻子被捏得一阵轻微疼痛,一股清新的香气袭来。朦胧的婆娑灯影里,她婷婷玉立在他身旁,美若花仙。似是刚洗完澡,一套紫红色内衣衫将身上线条淋漓尽致勾勒出来。
“饿了吧?给你买回两个面包,快吃了它!”她边细细梳理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边告诉他今天上午去了市医院探望老父,回来顺路接小妹放学返家。被弄醒的他忽地站起身来,回首望着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她,久别重逢似的,生怕她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把抓住她温软如棉的手臂紧紧不放,眼里放出如电的光芒。
望着平日矜持而此刻失态的他,她内心翻腾着想把手臂轻轻抽回,但终究让他紧紧握着。她不知这短暂的一日别离,竟让他产生了如此强烈的难以割舍之感。一股温热瞬间从心头缓缓涌起。她避开他热辣滚烫的眼神,幸福而又羞涩地垂下眼帘……
她回到自己厢房后彻底失眠了,久久未能入睡。她知道她已爱上了他,但九指半挟在他俩中间,让她感到如芒在背。白天老父托人捎来口信让她去趟市医院,是商量她与九指半的婚事,她拒绝了,惹得老人大发雷霆。她躺在床上静静思索着,她只知道九指半打小就没了父亲,母亲扔下他改嫁远乡,他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因无人管教,小学未毕业便浪迹城里和乡下,慢慢学坏了。那年她高考落榜回乡后,她和同村落榜的同学、村里田村长的女儿一道,被乡里推荐去市卫校进修学习二年,毕业后分回乡卫生院。但因九指半这层关糸,政审时她未被通过,老父也是扼腕惋惜。她从小就被父亲视若掌上明珠,但她至今始终不明了慈爱的老父,为何当初给她定下这门乱糟糟的婚事。
她隐隐觉得这九指半将是她命运的羁绊。
几天后,一场秋雨裹着更大寒气降临,祁家小妹留在学校,没有回家。
她仍是泡好一杯滚烫热茶,递在他手中。他接过杯子暖着手心,然后油灯下记账。她紧挨他坐着,织那件银灰色毛衣,又把毛衣搁在他胸前反复比量。
户外秋风萧瑟,室内春意盎然。
“你早睡!”她临走关切地说。
“嗯。”他轻声回答道。
“灯油省着用啊!”她又补了一句。
“嗯。”
待她回到南边厢房,他上床歇息。感觉与她相处的这段日子时间过得飞快,太阳刚爬上山坡,转眼却是一轮浩月从湖畔升起。
那边厢房里,她同样未睡。灯下,她全神贯注织着毛衣,恨不能把甜蜜的初恋,把所有的情爱,一针一针织进这衣里。窗外丝雨纷纷,天空几声隆隆炸雷让她心惊害怕。她穿一身紫红色秋衫秋裤、披着棉祆,瑟瑟推开他的房间,顾不得半点羞怯,随之蒙头与他抵足而卧。
床上只有一个枕头,他将它抛给她,她又把它抛回,枕头在空中飞舞了几次,最后俩人索性同头共枕……
“我让你要我!”她紧紧搂着他,夜莺般喃喃呓语。
“嗯,要你一辈子!” 他回答她,不停吻着她,手却始终未敢在她身上乱伸乱摸。
桌上油灯只有豆大光亮,俩人相拥而眠。任窗外雨声,于阶前檐下、屋顶瓦上,淅淅沥沥点滴到天明。
院外寒风乍起,高大粗壮的苦楝树摇落满地苦楝子。
农历冬月,渔村临吋收购网点要拆销了,祁伯将提前出院。祁伯五十四岁,早年因家贫熬到二十九岁娶了媳妇,三十岁才当爹。农村实行包产到户时便辞去村会计职,忙时农耕,闲时经商提篮子。几年来风雨兼程,手里仍是几枚铜板握出汗来。他想快速致富,却不顺人意,前一段他听说湘鄂边境的南坪小镇出售苎麻,且价格便宜,便踏门上路。几天后他风尘扑扑高兴而归,开包验看却傻了眼,里面全装着不值钱的黄麻。原来在装车时他被假意请去喝了几杯藕池大曲,对方趁机调了包。这趟买卖他除去自家本钱,另亏收购站公款三千元。为了应付财务检查,他虚增库存平账。为这事他心急如焚,一心想着早日填平这窟窿。
从集镇上几个老友那儿借钱碰了一鼻子灰,他步履蹒跚走进牛寡妇酒馆,点了一条溪水湖的红烧鳊鱼,一小碟花生米和一瓶包谷烧。近段时间,他为挪用收购站三千元公款发愁,更为大女儿的婚事发愁。九指半那德性他实在瞧不上眼,把女儿托付给他,确实不放心。有心退婚,祁家欠他家救命之恩,乡亲们会如何看待他呢,岂不骂他是头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么?他显得心事浩茫。
隔壁包房有两个散集后留下饮酒的邻村人,他俩正议论着老祁,不想被喝着闷酒的他偷听去了。
“祁家闺女快成老姑娘了,这老祁就是护着不让成婚,你说他这是哪般心事?”靠北边坐的乡邻说。
“您老别乱猜疑,他那未过门的招郎女婿不是个完好种田后生,让人着实不省心!”靠南边坐的乡邻答。
这南坐乡邻的话总算说到了老祁的心坎上。
“怎么?一个人喝上了!”
田村长不知什么时侯走了进来,他在乡里开着两天冬修水利的会议。他给自己要了一副杯碟碗筷,陪他在对面坐下。他清楚祁伯满肚子苦衷。九指半的父亲当年死于修渔村那条盘山公路,他死后这九指半便无人管教,从小开始浪荡学坏。虽无大恶在身,但也实属另类。对于九指半的成长,凭心而论村里也未尽到多少责任,他感到几分愧疚。
“老祁,我知道你为么事发愁,可这俩孩子的事久拖也不能解决问题呵!得想个法子才是。”田村长给自已斟了一杯酒。
“老田,你说我该怎办?谁家父母愿把闺女交给他这种人呢?”老祁激动地扯开衣领说。
“也是!可毁约失信于当年的许诺,恐也无法向死去的老庞交待吧,这事全村妇孺皆知呵。”田村长也有些棘手。
“还是给个机会吧,也许成了家,有个婆娘管着能变好。狗改不了吃屎,就把他逐出家门。我就不信治不了他!”田村长一拳捶在桌上,碗碟杯盘相互撞击,发出清脆声音。看得出,他也恼着九指半。
“唉,这出窑的砖,成型的坯,谁知他能改好不?”老祁无奈叹息道。
饮酒出来后,他思索着田村长的开导,想着提前给女儿办了婚事,收的贺礼用来归还挪用的三干元公款。虽说这女婿他不满意,但今后收在门下由他亲自管教,眼皮底下料想不会再犯大错,但他无十足把握能引他上正道。他一不留神便连人带自行车滚下山坡,摔折了左腿。躺在医院病床上,祁伯思绪万千,关于女儿的终身大事,他总也想不出一个两全齐美的好办法,坐在床沿旁的祁婶也是一个劲直抹眼泪……
时间回溯至上世纪七十年代始,公社开山炸岩修小渔村这条盘山公路。两个不到四十岁的中年汉子穿着破棉祆,蹬着布鞋,高高悬在半山腰上,远远望去像是在空中荡着秋千。瘦弱文静的汉子撑扦,结实横胖的汉子呼呼轮锤,俩人异常艰辛地打着炮眼。
“喂,祁会计,你这大队干部怎也上山打炮眼?”
山上风大,轮锤的胖中年男子扯着嗓子吼道。
“庞胖子,打一天炮眼能记二天工分!”祁会计回答姓庞的胖子。
他们俩趁片刻歇晌之际,抽着几分钱一盒的经济牌香烟,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淡。
当打完最后一个后,他俩在炮眼里安放炸药、插上雷管,将导火索一根根牵引至山脚下,然后隐蔽起来等待安全员的点火指令。导火索被点燃后,他俩认真数着炮响次数。“炮一、炮二、炮三……”
“祁会计,我听着有点不对头哇,明明是十五炮,怎只响十四呢,哑了一炮?”
他俩戴着柳条安全帽,躲在山下一块大石后面盯着从山腰上纷纷往下滚落的碎石块。负责记听响炮次数的庞胖子大声焦灼地告诉老祁。
“庞胖子,你没数错么?”老祁问他。
“不会的,我兜里十五根火柴棍,响一炮往外掏一根!” 庞胖子指了指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火柴棍说。
“再等等,也许这哑炮马上就炸响。”
老祁朝远方警戒线外的安全员老田挥舞一面红色小旗,并急促吹响铁哨,表示险情存在。大约又过了五分钟,哑炮仍然未响,不能就这么久耽误着,工地上还得马上施工,老祁决定亲自爬到半山腰去察看。庞胖子一把拽着他说,雷管是他插的,他比老祁熟悉情况。老祁回答他说自个身轻如燕,易躲避滚石。
哑炮就像一枚未爆炸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排除它风险极大。他们俩人争着把生的希望留给对方,令人唏嘘不已。老祁临出发时开了一句玩笑,说是如果这一去不再回来,就把大女儿嫁进他家做儿媳妇。胖子回答他道,还是他去排除哑炮,如果他躺下了,就把独生儿子送给老祁做上门女婿。俩人亦真亦假的说笑,全然没有察觉到那种生死临别的危险。他们俩谁也拗不过谁,最后一同爬山去险情现场。当快要接近哑炮时,一块早已松动的巨石,突然向山坡下轰隆隆疾速滚来,庞胖子一把推开祁会计,他自己因躲闪不及被巨石从身上呼啸碾压而过。临终时庞胖子拉着老祁的手,仍是打趣说笑,“祁老弟,俺家那臭小子,烦你给只眼照看着!”
冬月初十,祁伯裹着寒风出院回家了。他心中装着收购站账务移交的事,也密锣紧鼓开始忙着筹办大女儿的婚事。为报当年救命之恩,尊从乡规民约,按照村里传统习俗履行当年的承诺。他心情十分复杂,颤着手、花着眼,于昏暗的油灯下填写一份份沉甸甸的红色请柬。
“爹,俺不想与他成婚……”她哽咽着
“村里人的唾沫星子能淹死爹……”老祁用眼光扫了一眼站在院外的那供销社年轻人,他非常喜欢这勤快的小伙子,心中直叹俩人今生无缘。
“……” 她沉默不语,无声反抗着。
“他家对俺家有救命之恩,俺们可不能做背信弃义的人呵。”祁伯低声说。
“……”呜呜,她无声地抽泣。
“也许他会变得懂事。”祁伯垂下头声音更低更弱。
“……”呜呜呜,她依然抽泣着。
下午,她把自已关在房间里洗头沐浴,神态异常平静。她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崭新的,红色立领对襟布纽扣丝光棉衣,穿在丰满匀称的身上,再配上一条藏青色呢裤和一双盘带黑色皮鞋,然后对着镜子轻描黛眉,两鬓别着一枚细小的红色发夹。这身穿著还是上次她和他划船去集镇时,卫生院田医生给她在供销社当参谋,连同那银灰色的毛线一并买回的。
此时,她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位美丽的新娘,她冲着镜里的人露出了一个她一生中最甜美,却又最短暂的幸福笑脸!
她步履轻盈来到灶房开始忙碌起来,片刻后屋顶上飘起一缕淡蓝色轻烟。那烟雾久久盘旋在屋顶,不愿散去。
“看你浑身灰头土脑,快去洗个澡吧,水烧热了。”
她来到院子里,对正在打扫庭院的他柔声说道,其温婉的口吻,如同贤淑的女人心疼着她的男人。而她在房间里更衣化妆的那一刻起,他早已成了她心目中今生永远的爱人。
“不必了,我天黑前回镇上。”
他奇怪着她今天超乎异常的美丽, 停下手中竹扫帚,望着她说。
“你——敢——?!”
她一字一顿,面对她的男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嗔怒了,闻声顺手夺过竹扫帚朝他身上狠狠扔去,然后负气掉头回转进了灶房。他蒙了,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竟让她生气发这大的火,只好乖乖紧跟身后。
还是那只澡盆支在房中央,还是那一大锅煮沸的苦楝汤水,清香溢满整个灶房。还是小椅子上搁着他的更换衣裳,灶房里还是热气腾腾的水雾缭绕,还是那朵像开在雾中的花儿,在灶台边时隐时现。只是他不知那灶台边上的人儿,泪水早已噙满眼眶……
夜里,溪水湖是静静的,连绵起伏的丘陵是静静的,那条乌篷船也是静静的泊在祁家门前。
小船内的舱板上铺着那床新被褥,她把从山里采摘来的一大束山花轻轻搁放枕上,一盏马灯悬挂在黑油油的乌篷顶下,舱里映得一片通亮。
“今晚我是你的新娘,你快要了我吧,今后想要恐怕也没得了!”
她满脸是忧伤的泪,泣不成声,疯了似的吻着他,用力捶着他,用牙咬着他。然后摘下红丝巾轻解衣裳,一身白皙地躺进她亲手铺好的被窝里……
呵!殷红的桃花慢慢绽放!绽放在洁白的床单上,也永恒地绽放在这对恋人的心房!
无人划桨的乌蓬船哟,在湖心里飘荡摇晃着,摇碎了满天星星,摇碎了湖心里的月亮……
第二天,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里,天阴沉沉、雾蒙蒙的。祁伯从乡经管站借钱,如数归还了挪用的三千元公款,与收购站彻底办完了所有移交手续,这临时网点算是正式撤销了。
他知道一切已无法挽回,他缓缓迈出祁家大门,心如刀绞。他知道这一脚跨出去,今生也许无缘再与她相见。
院子里,她孤单地坐在苦楝树下,埋头专注织着那件未织完的银灰色毛衣,仍是一头乌黑的秀发拢成一束,从颈后绕至胸前垂着。他凝视着她的背影,步履坠铅挪向那条直通湖岸的蜿蜒石径,一步一回首。
待他趔趔趄趄上船后,渔家出身的邹会计娴熟地荡开双桨。说来也怪,那小船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舱底,怎么也不肯离去,打了无数个弯弯才不舍的调转船头。
别人编衣甜似蜜
我拈棒针泪如雨
苦楝花儿衣中织
此去即是终别离……
一支撞击船舷、撕心裂肺般凄惋的渔歌,乘风从空中飘飘而至,是她哀怨的哭声。抱头蹲在船首的他闻声泪湿衣襟……
来年农历二月十八,九指半成了祁家上门女婿。成婚那天,她穿着一件宽松黒色风衣,腆着不易察觉的微微隆起的肚子,用一双无神的眼晴盯着前来贺喜的田村长、卜叔等众乡亲,似乎他们皆是她赎回父亲当年承诺的见证人。
她的爱情和事业终成了那场滚石灾难的殉葬品。
婚后的她常常独自架船下湖,望着水底鱼儿默默出神,或一人登上山岗,凝目远望那边山脚下发呆,挂晶的长睫忽闪忽闪。然而,那栋青灰色的大楼却早己物是人非。
大约二年后,祁伯老俩口恨铁不成钢,带着遗憾,带着对九指半的失望相继过世。九指半有恃无恐泡在牛寡妇的酒馆里,终日声色犬马。他和集镇上的胡屠夫为牛寡妇争风吃醋结下梁子。胡屠夫从外乡请来一名老千高手,在一副扑克牌的背面中心,用大头针把每张花牌扎眼做记,设下圈套与他翻金花。一夜间九指半输成穷光蛋,并欠下胡屠夫二千元赌债。为了还债,他去溪水湖下网偷捕,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子夜,他划着木盆下湖收网,一团不明不白的渔网将他缠裹着沉入湖底。有人说是那条受伤的巨鲤所为,也有人说是那只千年鳖精为孙女复仇。
村里老人却说,是他伤害湖里水族众多生灵,故而潜遭报应。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即是九十年代。她告别生她养她的丘陵家乡,告别溪水湖,抱着幼小的女儿柳柳,行囊里装着他当年洗浴后,于灶房里换下的那套贴身衣裳,南下广东去了田医生表姐的制衣厂,当了一名打工妹……
小城这边,又是六月六,又是一个晒夏日,那件银灰色的毛衣依然于这天的阳光下晃悠,依稀散发出苦楝幽香。小城那边残垣断壁处,高高的苦楝树上,苦楝花依然呈淡紫色寂静地绽满枝头。
许多年后,他在省城遇到祁家小妹,小妹告诉他,那苦楝树下织衣的女人,早已长眠在南国异乡,走时手里紧抓着他那套贴身衣裳,他闻讯只觉天昏地转。小妹又说他早就当了外公,也许出于岁月静好,她无意给孩子们去揭开这尘封已久、且渐行渐远的往事。
身在天涯海角的柳柳母子俩,不知她们的母亲或外婆的早年生活里,曾经有个刻骨铭心的他。对于她们母子俩来说,他无疑是陌生的,湘北方言是陌生的,湘北的那块故土也是陌生的!
“你早睡!”她临走关切地说。
“嗯。”他轻声回答道。
“灯油省着用啊!” 她又补了一句。
“嗯。”
他的耳边回荡着幽幽的天籁之音,眼前仿佛再现当年的情景……
作者简介: 龚银雪,现供职于湖南津市农村商业银行。作品散见于《散文百家》《人生十六七》《参花》《长沙晚报》《桃花源》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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