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父亲的蓑衣丨彭丕金
父亲的蓑衣
文/彭丕金
犹记得,老家堂屋的垛墙上,挂着一件厚重的蓑衣。
多年不曾挪动,蓑衣上已是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连接衣裙的铁线和麻绳,多已朽折脆断,裙幅也就斜斜地垂了下来。领口和肩臂处的棕毛早已磨断,断口光滑异常,轻轻抹去灰尘,隐约还能透出一丝光亮,这光亮,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久远和风雨的凄凉……
那是父亲的蓑衣。
父亲手巧,编织更是父亲的拿手绝活。下雨的日子,父亲便砍来竹子,编起了各种竹器——洗菜的篮子、沥饭的筲箕、洗锅的刷帚、遮雨的斗笠、担土的平口筐……,甚至还有我们上山采菌子的小团篮,父亲无一不会,无一不做,东西不仅精致,而且结实耐用,亲戚们也跟着得了不少“好处”,都夸父亲手艺高手艺好。
那件蓑衣自然也是父亲亲手做成的。
我清晰地记得,那也是一个雨天的上午,父亲找来早已剥下晒干的棕片,一束束、一片片地在地上次第摆开,用麻绳、扎丝、铁线细细地捆扎、连缀、缝织,半天工夫就做好了。一旁玩耍的我,望着试披着蓑衣的父亲的背影,煞是奇怪:我的并不高大的爸爸,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伟岸了呢?就跟电影里披着铠甲的将军似的——虽然有点土。我不由得自言自语。
从此,蓑衣便伴随了父亲一生。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细雨飘濛,父亲一大早便去耕田了。临近中午,母亲做好了饭,让我先吃,再去替父亲回来,“人要歇晌,牛要吃草,你去放会儿牛。”母亲吩咐道。我撑着伞,翻过山冈,一阵冰冷的风雨迎面扑来,我不由打了个寒噤。迎着濛濛瑟瑟的风雨,我遥遥地望见,在山峪那一边的水田里,父亲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手扶犁,一手高扬着鞭子,正大声吆喝着牛儿“沟走”“快走”呢。我紧走几步,来到田埂上,唤父亲回家吃饭。父亲歇住了犁,卸下牛隔头,赤着脚走上田埂,将牛绳塞到我手里。我看见,父亲的脸上,已是湿漉漉的一片,分不清哪是汗水哪是雨水。笠檐短窄,父亲胸口以下的衣裤,已经完全湿透,蓑衣棕毛的末梢,挂满了颗颗透亮的雨滴,一时滴下,须臾又已缀上。父亲走了几步,又回过来,解下蓑衣披在我身上:“风大,天冷,你穿上这个。”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披上蓑衣,阵阵温热瞬时传来,哦,那是父亲的体温,那就是父亲的温暖呀。可,我的父亲,在这寒风冷雨中,他可是几乎全身都湿透了的啊。抬头望望,父亲已经去得远了。
后来,我上了学,识了字,一度爱上了古诗词。此中,我读到了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读到了张志和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读到了“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我曾为这些词曲语言的华赡、意象的精美、意境的恢宏而击节赞赏不已。乃至于多年以后,网络兴起,我也跟着赶时髦,从苏东坡的词句中截取了“一蓑烟雨”四个字作为自己的网名。现在想来,写下这些诗词的人,必定不曾披过蓑戴过笠,必定不曾体验过凄风冷雨寒热交攻昼夜劳作的苦楚,他们感受到的,不过是贵族文人饫甘餍肥之余所谓的闲适、惬意、浪漫、潇洒、豁达、超然罢了。作为农民的儿子,我为自己的故作风雅而羞愧不已。
就这样,父亲披着蓑戴着笠,犁开了田垄,犁破了风雨,犁过了岁月,也犁到了生命的尽头。
父亲是在癸未年初夏的一个下午走的。那天午后,小雨淅沥,赶过集后的乡亲们冒雨来看他,父亲已不能言语,只能用失神的眼光环望大家,像是作最后的告别。一时雨歇,乡亲们趁便告退。出门不过百余步,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未带雨具的乡亲们全身皆湿,而父亲也恰于此时离世。我的辛劳一生的父亲,从此不论晴雨,俱可以安歇了。
父亲这一生,风雨就是他的宿命。雨中耕作,雨中挖沟渠修水库,雨中上堤防汛,用阳光下风雨中的汗水交出了农业税,交出了我们三兄弟的学费,交出了弟弟的超生罚款(现在叫社会抚养费),也交出了自己的生命。甚至在出殡时,老天也用倾盆骤雨送父亲最后一程,以至于下葬的土井也积水数寸。我不曾问过年届九旬仍然健在的祖母,父亲出生时是否也下过雨,但我想一定是的,父亲的生辰是六月初三,这可正是家乡多雨的时节啊。
父亲所不知道的是,在他离世后的第三年,他交了一辈子的公粮(农业税,某种程度上又叫人头税)终于取消了,而他的遗孀——我的母亲从满六十岁的那年起,也能像城里人一样,每月领到几十元的养老金了——据说现在已经涨到一百多了。
老家风俗,但凡人离世,生前使用过的物件,出殡前均须于火中焚化,俾亡人在那边继续享用。父亲穿过的衣帽鞋袜等一一投入火中,那件已在阶檐上萎顿多日的蓑衣,也被表哥一把抓在手里,就要往火里扔,我急忙抢过,提进堂屋挂在了垛墙上。
但蓑衣终究是追随父亲于地下了。八年前一个大雨滂沱的夏日的午后,年久失修的土墙老屋,熬不住连日雨水的冲刷,终于轰然倒塌,那件蓑衣,连同一些来不及搬走的瓶瓶罐罐,一起被残砖断瓦深埋于地下了。
我希望,在那边,父亲永远不要见着那件蓑衣。
作者简介:彭丕金,津市人,现在湖北一中学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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