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西出阳关丨李炳元
西出阳关
文/李炳元
医患关系持续紧张,这些年挺闹心。身为一名基层医生,恰巧又“不幸”地还管了一点协调处理医疗纠纷的事儿,我可是真够呛的。各类媒体上,关于围攻医院、杀害医生、殴打护士的案例报道,自是屡见不鲜。我个人呢,待遇也不差什么,电话恐吓、恶语谩骂、被揪衣领、被掴面部、老拳相加等等,也曾亲历过。唉,就那么回事呗。因为职业的关系,有两个时间节点我老是记得特别清楚:2016年3月24日,2018年8月19日。前者是国家原卫生计生委、公安部、中央综治办、司法部四部委出台《关于进一步做好维护医疗秩序工作的通知》的日子——彼时,正是各种形式的伤医闹医事件迭起乃至失控的高峰季;四部委期冀以此来进行控制和震慑,实属无奈。后者是首个中国医师节,是国家彰显尊医重卫提高医师地位决心的发轫之日。至于伤医闹医的缘由,据有关“砖家”以管理学上的“鱼骨图”方法来分析,结果不外乎是:体制的积弊、经济因素、心理期待的失落、信任的缺失、沟通的失败……
即使在这样有些灰暗甚至挣扎的日子里,我依然也不乏心情爽朗春风拂面的“高光”时刻。这样的时刻,感觉有淙淙暖流在心灵的旷野里尽情地滋润着,感觉一度蛰伏的职业自豪感如春天的花朵绚丽绽放。这样的时刻,与遥远的回忆有关,与我的朋友克里木紧紧相连。
克里木是我国新疆同胞常用的名字。是的,我的朋友克里木就是新疆乌恰县人,柯尔克孜族,当年是乌恰县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的副局长,三十七八岁年纪,他的妻子努尔古丽是当地的一名小学教师。十多年前,乌恰县政府组织了一支约八百人的务工队伍,前往东莞一家大型劳动密集型企业打工。这群来自天山之南昆仑山以北的柯尔克孜牧民家庭的年轻人,大多不会讲汉语,加之生活习俗与汉族人迥异,在椰风蕉雨的东莞,一下子转型为台资企业的产业工人,实在是不易适应,困难很多。于是,乌恰县政府遴选了年富力强、汉语比较流利的克里木夫妇作为领队,不远万里,来到东莞,专职为这支非常特别的打工团队服务,为期两年,工资双份,孩子交亲戚代管。克里木夫妇的工作其实非常繁杂、琐屑:为员工的食宿、考勤、工作等与厂方沟通协调,为员工的汇款、钱物保管、就医、婚恋、业余生活等实施细节化服务,诸如此类。仅就我所知道较多的就医方面,克里木夫妇经常要带员工来医院,凡妇产科的看诊由努尔古丽带过去,其他科室的则由克里木负责带领,夫妻俩的职责是作为翻译介绍病情,指导排队、检查、取药、住院,督促执行服药、饮水、进食、制动、卧床等医嘱……
因为带领柯尔克孜族员工来医院就医,从此克里木的人生与我的人生产生了交集。当时我在东莞一家医院做门急诊医生,由于地缘与隶属的关系,克里木带员工看病基本是在我们医院。那时候,有很多生病的汉族员工不怎么听医生的话,这已是司空见惯的现实。这么说吧,必须做的检查他硬是不做,病稍好转就把药扔了,有胃病的偏要饮酒,支气管炎的还抽烟,骨折的还乱跑,总之是仗着自己年轻,硬扛的多,“无所谓”主义盛行,医生的交代成了耳旁风。结果病人自己痛苦,费时费力费钱,复诊率高,看病队伍排得老长,医生压力山大,而且不被尊重和信任的感觉弄得医生们很苦恼很疲惫。在这种局面下,克里木率领的团队真的很不一样。夫妻俩办事认真负责,说话算数,要求别人的自己先做好,对员工们也很信任,深得柯尔克孜族员工们的拥戴,八百人的队伍对克里木夫妇非常服气,很配合。克里木督促他们执行医嘱基本不打折扣,员工就医的事情他是一管到底,哪个人的药吃完了没有,谁的白细胞很高还要复查,谁明天约了胃镜检查,他随身带的那个小本本上都记得一清二楚,虽然密密麻麻,却很少出现纰漏。病人痊愈后他很多时候还会发信息告诉我,表示感谢,顺便咨询今后应该注意哪些问题。他和我们医生之间是一种非常自然的近乎透明的信任。从他的身上,我庶几乎体验到了我国人民几千年传承下来的对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医生们的一种最古典的尊敬。他带给了我作为一名医生的久违的踏实感和职业自豪感,同时他本人的内敛和淳朴的性格,也在不知不觉中修正着我曾经泛滥的随性和散漫。
“你好,李医师”,每当听到这句熟悉的带着典型新疆味的问候时,我就会从似乎没有尽头的忙碌中抬起头来,看到克里木那清澈的深潭般的眼睛,挺直的鼻梁,暖心的微笑。于是,我也憋了腔调,模仿他的发音,打着自认为有点新疆味的招呼,回他道:“你好,克里木先生!”
随着交往的增多,信任和默契让我俩沟通得更多。由于工作繁忙,生活习惯的不同,我俩没有在一起吃过一次饭,这不能不说是个小遗憾。他曾经用柯尔克孜族的文字,写下了我的姓名,我认真地仿写了好多遍,终究不那么像,惹得他摇头咧嘴地笑了。好几次,我和克里木在东江边散步,背倚着大榕树,谈天说地。克里木的历史地理知识蛮有功底,我们谈话的内容甚至涉及过古代丝绸之路,突厥,匈奴,沙俄。我对他,对他的家乡,他的民族,他的信仰,有了更多的了解,尤其对他的担当、守信、自律更加印象深刻。我记得他说,乌恰县是中国的最西边陲,与吉尔吉斯斯坦毗邻,经济还不发达,这些来打工的孩子们在家多是牧羊的,组织他们来打工是县政府提升GDP改善牧民生活的重要举措。他还说,乌恰有一处风景叫“红山谷”,属雅丹地貌,风沙雕琢的,很有特色,满是古朴和神秘。他还打趣我,说雅丹地貌的风景肯定契合我的所谓“文艺思维”,我的灵魂将会得到淬炼。我也随着他的描述极力地想象着,似乎自己真的已经西出阳关远赴天涯,触摸到了蔽日的风沙和无边的苍凉,似乎自己真的已经看到了祖国最边陲上空那晶莹的蓝天。那时,我也常常沉思默想,我和克里木,两个不同民族的人,因新时代开放搞活的人员流动潮而结识,因投缘而成朋友。我其实并不是个长于社交的人,而且,我的骨髓里仿佛顽固地附丽着一个叫做“清高”的东西,它似乎确凿地赋予了我一星半点的“文青”气质,但实际上它更在卓有成效地削弱着我实现成功人生的可能性,也妨碍着我建立更广阔的朋友圈。是克里木带给我的信任和踏实感,还有他的认真、执行力、决不苟且的风格,使我们跨越民族和职业,结下了简单而深厚的友谊。他的这份工作只有两年期限,县里也没有人对他监管,他的负责与担当其实是他自身责任感的真实表达。从小的方面来说,他是履职,是为了八百名柯尔克孜同胞的健康,完成乌恰县政府托付的光荣任务。从大的方面来说,人与人之间的信赖是相处的一种境界,对医生、对救死扶伤职业的敬重与信任,体现着柯尔克孜人民淳朴的民风。更高点说,是少数民族与汉民族的水乳交融,成就了我们的相识相知,成就了我们“四海皆兄弟”的人生实践。顺便说一句,这应该也可以算是给那些爱挑动“疆独”神经的外媒与政客的一记耳光吧。
十余年过去了,克里木早已回到他的家乡,而我的新疆之旅仍未成行。十年足够沧桑,手机升级,号码更换,工作地点更迭,致使我已经同克里木失去了联系。但他的清澈而信任的眼神,他的略带羞赧的微笑,早已根植在我的心里,一直敦促我尽己所能决不辜负那些前来就医求治的人们,一直坚持和葆有职业的自信心。我当然也相信,随着机制的完善,人与人之间信任的建立,医患关系终究总体向好,医疗工作的春天将如约到来!
未来,我也许会穿州过府,西出阳关,走向天山南麓昆仑山北麓,找到我的柯尔克孜兄弟克里木,共同回忆东江边的峥嵘岁月。我会紧握他的手,向他说出那句在我心里说了多少遍的话:谢谢你,克里木兄弟!
作者简介:李炳元,津市妇幼保健院副院长,曾在东莞工作。
用户登录
还没有账号?
立即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