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赶 秋(外一篇)丨雷立冬
赶 秋(外一篇)
文/雷立冬
暑假,我乘环巴去乡下办事,望见窗外有老农在抢收早稻和赶插晚稻秧苗,倍感亲切。
在上世纪六丶七十年代,这种农事是很忙而且辛苦的活儿,也是一种有趣的活儿。
农谚说:“小暑吃园,大暑吃田”。指的是小暑节气瓜菜成熟了,有新鲜菜吃了,大暑节气到来,早稻成熟了,有新米吃了,不会饿肚子了。是的,大暑开镰收割早稻,不辞辛劳抢插晚稻,并在立秋节气之前插完,三伏天,气温高,有利于晚稻秧苗快速生长,达到成熟所需积温,有效避开抽穗扬花时遭遇寒露风而减产。于是,大家称这种农事为“双抢”,而老农们则叫“赶秋”。也许“赶秋”的含义宽一些,亲切些,或者还有什么弦外之音,就不得而知了。
记得七三年的大暑节气刚过,双抢的气氛就已经很浓了。第二天的一大早,我们基干民兵扛着木质步枪(训练用的),在生产队指导员的带领下,赶到六队贺家湾的一个晒场上,参加大队举行的“抓革命,促生产”双抢誓师动员大会。
各队的参会人员陆续到齐了。“把地富反坏右分子押上台来”!革委会文主任一声令下,十来个衣衫褴褛的人低着头,鱼贯而上,像横写的“一”字排开,站在会台的前面。会场上顿时鸦雀无声,连空气都紧张起来了似的,令人毛骨悚然。我那时才十五岁,胆子小,非常害怕开这种会。最中间的那个汉子,姓鲁,是某小镇里下放到六队的,原本是个拉板车的,完全不懂农业生产,今天却成了“活靶子”,其余的都是本大队的农民,只是成分不好,当了鲁伯的陪客。给鲁伯定的罪名是“破坏农业生产”。原因是他前不久放牛,牛吃了队里的黄豆苗。虽然是批斗他,其实是“杀鸡给猴看”,为双抢造势。这就是“抓革命”。
紧接着是“促生产”了。台上的那个“一”字被移到了别的背处,不见了影子。于是管生产的大队干部便开始作报告。他不认识几个字,报告内容靠记忆一些套话和在本子上自编的一些只有他自己才认识的符号来描述:“同志们,今天的批斗会很成功,是吧,我们东风压倒了西风,是吧,把阶级敌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是吧。这个……,这个……,从今天起,我们要苦干实干加巧干,抢收早稻,插完晚稻庆八一,是吧,……”。报告做完了,文主任宣布大会散会,大家各自散去。一场轰轰烈烈地双抢战斗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我们队里是公社黄书记的点队,理所当然,双抢应起带头示范作用。于是队长创了个新,集全队劳力(含少年和健康老人)于队屋禾场,吃食堂饭,以达到增加劳动时间和提高效率的目的。这招还真灵,效果不错,得到了黄书记的表扬与肯定。后来还给奖了一头公家的猪,用以改善伙食,让大家打打牙祭。其实队长私下里还有一个小算盘,就是让劳动力吃公家的饭不记账,免扣个人的人头粮,让大家吃饱肚子。这在当时是属不易啊!
抢收早稻的方式方法比以前前进了一大步,用上了人力打稻机脱粒,比过去用板桶摔打的效率高多了。一般每张打稻机配六个劳力,称为一个组,两个人踩打稻机脱粒,两个人抱递稻把子,一个人出桶绑稻草把子,一个人挑担至队屋禾场,割稻子的人不算在内,脱与割分开编组记工分,脱粒的人工分稍高一些,比其他工种的人都要高。
用人力打稻机脱粒,是个力量与技巧结合的活儿。脚踩踏板,手握稻把,机子踩得呜呜转。稻把子用手左右翻转上下推拉于辊筒上,稻粒成切线飞入桶内,场面一派轰然。大家干的热火朝天,场面非常壮观。最怕的是脚力不够,辊筒转动缓慢,导致脱粒不净,不能颗粒归仓,因此,得像驴子拉车上坡一样拼命地用力才行。遇到水把子,那就得用个半劳力助踩,以保证转速。手力不够,稻草会迅速绞进辊轴,卡死辊子转动而停机,手不灵活缺技巧就可能被连草带指头滚到辊子上,造成划伤指头的后果,我的右手手指头就被划伤过好多次。辊筒伤手,飞虫伤眼,灰尘伤喉,泥水伤身等是常事。不过大家不会因此而逃避,还得迎难而上。吃了公家的饭,就得不讲价钱用力干。
我和六妹、荷花姐分在同一组,四哥和兆哥等分在另一个组。我们甲组在池塘右边的五斗坵,他们乙组在池塘左边的斗笠坵,两坵面积相当。两个组暗地里进行比赛,看谁的打稻机踩得活,脱粒快,效率高。那种场面,不亚于一场国际田径运动会,更胜一场足球赛。大约一个多小时,势均力敌,不分胜负,任务过半,大家就都停下来小歇一会儿,喝茶上厕所。其实没厕所,憋急了就找个背人眼的地方解决,没厕纸就用艾叶代替,最为难的是女劳力,他们得跑到农家去解决。趁休息时,青年男女们也会打情骂俏起来,有说有笑,乐在其中。兆哥挑逗我们组里的荷花姐,人大声大口气大,人实心实情意实。他吼出的歌儿最有趣:
说白话,讲白话,
讲起而今的姑儿家,
一筒身子高又大,
两朵花苞像芦瓜,
美臀有个笆篓大,
辫子像根牛尾巴,
身上夹把水瓢瓜,
哥渴难忍找荷花。
荷花姐也不示弱。
望着对面回道:
兆哥兆哥听我夸,
你一张黑脸厚又大,
身体壮实像宝塔,
说话声音像喇叭,
哼的歌儿像豆渣,
莫怪夸你声音哑,
只恨妹饿力气差,
你身上别根鲜黄瓜,
可否送我解馋牙,
妹妹等你回我话。
荷花姐意犹未尽,扭头连骂几个“不怕丑,不要脸”了事。这时池塘两边像炒爆米花似的炸开了锅,大家乐呵着,荷花姐一脸羞得通红通红的,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她邀着六妹下了田,大家也各就各位,又开始紧张地劳作起来。一上午下来,身上已分不清哪是汗水,哪是泥水。我们男劳力下池塘洗个全身透,荷花姐他们虽然是半边天,可这时确实胜不了男子汉呀,只能忍着点回到家里去换洗了。
收割完了的稻田,第二天就得插上晚稻秧苗。插秧分为扯秧,划行,插秧三个步骤。
扯秧一般是晚上进行的。秧苗种是“农垦5-8”,秧根多而深,很难扯。扯秧人的手指、手掌弄不好会打很多的血泡,疼痛难忍。秧田长期积水,田里的蚂蟥,水蜈蚣,夹子虫特多,特咬人。特别是蚂蟥,它的吸盘吸附在人的腿上,要用力才能扯得掉,有时腿上的皮肤都会被扯掉一小块。秧田面上的蚊虫能抓得成把,时不时叮咬人的要害部位,奇痒难受,实在不行就打一遍农药,情况就会好一些。不过,无论怎样痒、痛、苦、累,大家都会一如既往不动声色,不畏艰难,不变意志,不完成任务决不收兵的。
队里给的任务是两人一厢,扯完收工,并奖两个法饼(价值一角)。自由组合,自选厢垄。一些青年男女便成双成对成为组合。我那时年纪小,没开窍,不懂事,自然没女孩和我组合。田里的扯秧声,洗秧声,说话声,嘻笑声不断,还有周围的虫叫声,蛙叫声等,仿佛变成了一曲田间交响音乐会,更像一个露天大剧场。最有意思的是,一些男青年打着帮女青年摘蚂蝗的幌子,悄悄在女青年的腿上摸,捻,掐什么的,女青年也不反抗,只是弄痛了,才“哎呦”一声,又一笑了之,完全不影响扯秧。然而,我却没福气享受这个乐趣。
第二道工序是划行。把整好的田里的水放干,再由内行劳力用划行器划格子,秧苗就插在格点上,以此来保证密度。“农垦5-8,好吃不发”。保密度才能保苗数,保苗数才能保产量。格子一般分为横三竖六,即3X6寸。肥力好的田块划5X6寸。我们队里的孤老爷子东海爹有天遇着了黄书记,不怕天不怕地的对黄书记说,“划行器划行是个蠢人做的蠢事,保密度没保住水和肥,插上的秧苗有的被太阳晒枯了叶子,这与农业八字宪法土、肥、水、种、密、保、工完全不符。得不偿失啊!”黄书记瞪大眼睛听他说,点头认为有道理,就采纳了。后来就改用绳索划分厢垄的模式,收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插秧是最关键的工序。队里规定,男女壮劳力,每人每天插5分田左右,其他人2一3分田不等。插秧时,人得躬下去,背向日头面向土。“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是最好的诠释。左手拿秧指头自动分出苗数待右手来拿。右手拿秧落火口,迅速插入泥中。“秧落火口桅杆直”,这样才保证插得稳且直,深浅适宜。左右两手的配合,犹如夫妻一般,和谐协调,才能生子生财生福,完美无缺。手向田中插,腿往后面退。一厢秧插完,田墈担腰背。
有趣的是,插秧也搞什么比赛。男女青年相邀。同时下田同时播,谁也不甘落后。落后者会被人笑话笨手笨脚。更有甚者,找对象时会作为一个条件而被拒绝。三妹和邻近队里的杨哥谈了爱,两人好的如胶似漆,而女方父母亲以杨哥不怎么会插秧拆散了这庄婚事。我们组里的六妹和田哥插秧最厉害,大家夸他俩是“插秧机”。他俩后来真的对了象,恋爱成功,结为了夫妻。兆哥与荷花姐也是插秧能手,他俩虽然是恋上了,在生米快煮成熟饭时,荷花姐的姑妈嫌兆哥的成分不好,硬是用棒将鸳鸯给打散了,托人撮合好几次也没能成正果。我现在才明白,插秧比赛里也有赛外之音。赶秋是个收获果实与播种希望的季节,也是男女青年们收获爱情的季节。难怪老农们说赶秋而不说双抢。可惜我那时什么也没有收获到。
时间过得快,半点不由人。到八月一号,双抢接近尾声。因为天干,缺水,直到立秋也没能杀尾。剩下的高田只好改种秋荞等作物,这也算是一种补救措施吧。
赶秋已成为历史。现在已实行机械化农业生产了,生产力解放了,秋不用再赶了。往事如烟,只有在存封的记忆里才能找到影子了。
怀念村小
近日,回老家走亲访友。第一站去的是家乡的村小学,然而“小扣柴扉久不开”。无奈之下,只好借问乡亲雷嗲一句:“雷嗲,开学了,校门锁着,是怎么回事?”
雷嗲风趣地说:“关门大吉了。你退休了,她也退休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村小停办了。喔村小停办了,停办了。
老家的这所小学,原名精华完小,坐落在美丽的毛里湖畔,是山区五个村的共享小学,校舍是一座古庙,在当时十里八村还小有点名气。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由于学生人数猛增,容纳不了,于是,五村分家,将学校给拆了,分了,然后各村另起炉灶办小学。
我们村重新选址牛栏岗,集全村人力物力财力,建起了本村的小学,共两幢房子,三个教室加一个会堂,另有两个教师宿舍和一间办公室。木窗户,土砖墙,一根枞树做台梁。青瓦片,红瓦片,杂木椽皮钉子拴。双人桌,长板凳,男女并排坐三人。因为是瓦房,所以校舍在村子里算是上等的房子,比外村用毛草盖的千根柱头落脚的校舍要好十倍。于是,便取名了好听名字——花桥小学。
一九七八年年底,村小的几名知青代课老师离校返城,教师出现空缺,村里马上举行村考,很幸运,我考中了。第二天,我由农民变成了教师,为村小,为村里,为村民完成了这道填空题。
走马上任进教室上课,第一堂上的是五年级数学,工程问题的分数应用题。一节课下来,满脸涨得通红通红的,汗如雨下,聪明的学生被我给教得一塌糊涂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当时觉得自己已无地自容了,难受又难过。好在指导老师一句“不要紧,慢慢来,会教好的。”暖心话,才使我如释重负,稳定了情绪。之后,便到房间里对着墙再上,一遍,二遍,三遍,……,直到指导老师满意为止。下午再去上,效果就很明显了,这也给我增添了信心。再之后,边学边教,边教边学。一天,二天,一月,二月,一年,二年,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把铁炼成了钢,把铁杵磨成了针,我变成了一名合格的人民教师。村小,是我和学生人生的新起点,我们师生同学习,同进步,同成长。
村小,我曾经的家。
八十年代初,我成了家。为了专心从教,我把爱人和孩子接到了学校,把家安在了学校。爱人依旧种田,带孩子,我呢,专注于教与学。当时最难教的复式班,都被我攻下来了。当然也摔过跟头,左边三年级,右边四年级,纪律维持,任务布置,时间安排,都要把握好,才会有成效,否则,就会两失误。我就曾经有不少失误,上完三年级的课,再上四年级,讲到一半,铃声响起了,最后只好课内损失课外补。但后来通过不断摸索,向他人向书本请教,边教边总结经验教训,后来教起来也就能得心应手了。可后来不久复式教学消失了。
很有意思的是,我们每到星期五下午放学后,就转变了角色,由老师变成了菜农,到菜地里去摸菜园,挑粪的,挖垄子的,浇水的,施肥的,都各司其职,卖力干活儿。当然也少不了说说笑笑。比如对对子,甲出“梨花院落溶溶月”乙对“柳絮池塘淡淡风。”丙出“身无彩凤双飞翼”,丁对“心有灵犀一点通”。校长出“童子打桐子,桐子落,童子乐”,大家根据上联对出下联,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其中”小刘骑小牛,小牛唤,小刘欢。”与上联较匹配。有时也唱晿歌,以消除疲劳感。《泉水叮咚》、《小小渡船》等歌曲最受大家喜欢,邓丽君的《甜蜜蜜》也唱,但不是主流。所有这些,都与教学有联系。菜地里热热闹闹的,忙活完了,才各自回宿舍搞个人卫生,再去开晚饭。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都是老师们自己种菜,自给自足,解决吃菜问题,因为那时没钱买菜也没菜可买。我爱人是种菜能手,校长就请她当老师们的老师,指导大家种菜,后来干脆聘请她为学校工友,为大家做饭种菜烧开水,这样也解决了我的后顾之忧,让我能安心从教。 村小,成了我真正的家,也成了我的同事们的家。
校长常说:“老师要有一桶水,才能教给学生一碗水。”我那时是“一碗水”教给学生“一碗水”,要聚满“一桶水”,唯一的途径就是自学和参加培训。每年的暑假,我都会自带行李,自搭汽车,参加上面举办的各类培训。暑假特别热,那时没有空调,甚至连电扇都没有,但只要一想到农民搞双抢,工人在工厂,军人站哨岗,想到自己肩负的教育重任,也就挺过去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难,最终还是“人定胜天”了。
除了参加培训,再就是自学。我买了自学丛书,语文从拼音学起,数学从初一学起,每天坚持学,遵循“语文要读,数学要做”的原则,坚持,坚持,再坚持,努力,努力,再努力,我自己感觉到进步很快,效果明显。同事们的学历比我高,我仅六八届初中生,因此我得奋力赶上他们并超过他们,这可要花双倍的精力才有可能啊!但我实现了。这当中的酸甜苦辣只有经历者才知道啊!有天夜里十二点左右,突然刮起了大风,窗户纸被风吹破,蚊帐搅到了灯火上,蚊帐瞬间化为灰烬,并燃到了床单被子上,还是睡在上边床上的妻子反应快,立即将燃物扔去房外,用水浇灭,幸亏是土墙瓦房,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这件事,深深地教育了我,也成为我日后教育学生注意安全的一个活生生的例证。想来好后怕,学校这个家险些被我给毁了。
八四年下期,我接到上级通知,要我离岗脱产到进修学校进修。我喜不自胜,连夜做好准备,第二天,妻子送我到十多里外的乡汽车站搭车,一路上,她哼着“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代/虽然已经是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记着有我天天在等……”的歌曲,这歌儿好听,含义也好深,她哼出了对我的厚望,也哼出了她对我的担心。大约十点,我乘车去了进修学校。经过进修学校的百日会战,我圆满地完成了学习任务,顺利地中师毕业了。给学校,给妻子,给自己交上了一份合格的答卷。我又春风得意地回到了我的家一一村小。
第二年上期,我服从安排,调到了乡中学任教去了。从此,我离开了我工作、学习、生活了六年之久的村小。
自从离开村小后,就再也很少有机会参加村小的教研活动了,只在那年村小修了新楼房搞庆典活动受邀去过一次,痛痛快快地参加了他们的活动,上了一份簿礼后就返回了中学。
这次来探访,竟然关门了,真是没想到。现在的村小,己今非昔比,学校环境优美,硬件、软件设施齐全,可算得上是一流的,合村并乡后,已是原山区片唯一的一所小学,县长、省长都曾来过,怎么就“关门大吉了”呢?山区片的孩子们都去哪儿上学了呢?难道真的是空心村导致了空心校吗?或者是正如雷嗲所说“正常退休了”?我实在有些犯傻了。
村小,我曾经的家。你是我人生的重要起点,是你成就了我,成就了村里的孩子们。随着时代的进步与发展,给你按下了暂停键。但在我心中,你是我梦起飞的地方。“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怀念你,我家乡的村小!
作者简介:雷立冬,津市市保河堤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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