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啊,我的父老乡亲!丨李华生
啊,我的父老乡亲!
文/李华生
清明时节,我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故乡。
津市,已不再是那座七里零三分的驿站小镇。作为襄阳河街出生、在阳由垸长大的孩子,因为橫亘着的澧水河,又因为买不起两分钱的过河票,我的童年是坐在澧水河的阳由大堤坡上,听着上河佬拉纤的号子和呆呆看着纤夫们紫铜色的脊背中度过的。儿时的我不敢奢望逛遍津市城,能够过河看上一场电影,再吃上一碗牛聋子米粉......
我始终没有搞清楚我的家乡到底有多大,有几条街。只知道河对岸有大码头、新码头、羊湖口、小渡口、长沙班、望江楼......
年轮花甲,霜染鬓发。如今,古镇变新城,轮渡不再;长沙班道声再见,望江楼重披锦缎;数不清的高楼林立,讲不出名的街市和纵横交错的现代化大道;澧水一桥、澧水二桥,如二乔一般,或朴实或雍雅;澧水河在大桥下静静地流淌,像少女般羞涩依然......
久违了,我的故乡!久违了,我的父老乡亲!
一
我迫不及待地回到丝绸社区,与话别多年的80多岁的老岳母相拥。
岳母告诉我:张主席和马科长听说你回来了,一大早就给你送来一条黄鹤楼精品香烟,还一再叮嘱我要你少抽一点......
张主席名张国文,是一位88岁高龄的老同志,当年津市丝绸总厂的党委副书记、工会主席,是我的顶头上司。马科长是张主席的爱人,叫马祥云,当年的生产科长。马科长和我岳母一同进厂的,我们都尊称那批丝绸厂的拓荒牛为五八年“老鬼”!
在绸厂的工会办公室里,张主席德高望重。在他的身边,总是伴着两个永远不知疲倦的年轻人。一个是丝绸总厂大杂家的我,一个是在市里颇有名气的音乐天才李开敏。我因为文秘和执行力的缘故,张主席要我出任工会办公室主任。我的俱乐部主任则由专业突出的李开敏接任.......
我们三人一台戏,把绸厂的工会工作搞得轰轰烈烈、风生水起。张国文主席最大的骄傲,莫过于丝绸总厂的工会工作总是全市工会工作的标杆!而我和开敏同志总是暗中较着劲,谁都不甘落后。那一年,我创办的“三原色诗社”获全国总工会和团中央颁发的振兴中华读书活动优秀读书小组称号。再后来,开敏同志负责的俱乐部获得全总“学校和乐园”桂冠。据原津市总工会组宣部饶寿元部长说:那是当年市总工会历史上首次在全国获奖!
张国文主席要退休了。我和开敏各自凭借自身的才气和优势竞选工会主席。旗鼓相当之际,张国文主席表态:李华生出任职工代表大会主席。由职工代表大会产生工会主席,建议由李开敏......
我负气之下,浪迹天下。这一走,“少小离家老大回”,漂泊他乡竟是30年!
我点燃一支张国文主席送来的香烟,任云卷云舒,往事纷飞。此时此刻,乡愁是何等的刻骨铭心!带着对生我养我的故土一身的哀怨,背井离乡去触碰外面的世界,在遍体鳞伤中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抚摸着流血的伤口和失去了根基的灵魂。再回想起父亲的责骂、母亲的鞭笞,你忽然觉得那时的哭喊是求饶,更是一种亲情的娇嗔。你甚至在追寻中渴求着这种再也找不回来的灵魂的相拥相吻!乡愁啊,你就是那种爱过、怨过,拥有过又失去过、欲回头却咫尺天涯心痛着的无奈......
第二天,我在绸厂老厂区找到一家餐馆,请来张国文主席老两口和李开敏贤伉俪。当年丝绸总厂工会的三驾马车殊途同归!我们在当年绸厂工会幼儿园、如今的丝绸社区鲜艳的五星红旗下拍下一张照片,见证了我们无悔这方水土的自豪!
二
85岁的班主任李季益老师打来电话:“华生呀,津市现在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回乡的人,清明时节比春节的要多。我只有明天一早有空,特意安排在你家原来住的地方,请你和同学们一起吃津市牛肉粉......”
我半天无语,喉头有些哽咽。
遥想五十年前,津市一中初中一年级三连召开第一次连会。94排的班主任杜慎维老师宣布了全连连排干部名单:94排的那个漂亮的、说着外地话的女生易出任连指导员兼94排排长,93排的那个在小学时,原本在手下当副排长的李姓同学当上了连长兼93排排长,我莫名其妙地出任副连长兼95排排长。后来,我终于弄明白:出任指导员的那个女生的班主任是初一年级组的政治教研组组长;出任连长的那个昔日手下同学的班主任是学校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剧组的阿庆嫂的扮演者;而我的班主任李季益则是学校有名的“黑鬼”。我被李老师所赏识,却又为李老师政治上的不可靠所牵累,我有着一种被株连九族的悲哀......
上第一堂数学课时,李老师早早地就在课堂的最后一排端坐了下来。他目睹了我面对数学老师提问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尴尬窘况。下课后,李老师把我叫到一边,很真诚也很痛心地说:“学生以学为主,要全面发展,不能只是喊几句口号。”
从那以后,我感觉到了李老师对我的失望。
第二学期,李老师果然撤掉了我的排长职务,降格为政宣委员使用。我懊恼地独自在操场的百米跑道上,莫名其妙地用两膝在百米跑道上快速蹉跎着,直把两膝磨得皮开肉绽,渗出来的血把两条裤腿染得通红……
没有人可以感受得到我此时此刻心中的郁闷和痛苦。
放学的电铃声鸣响了,我瘸着鲜血渗透着的两条腿,艰难地从山上的大操场回到北区教室,在经过水泥球场时,许多同学围在操场四周,正兴高采烈地欣赏着一场教工篮球表演赛。我看到李老师在比赛场上司职控卫,采用的是同学们称作“三八式”的双手投篮姿势。
我按摁住还在渗血的双腿,远远地凝望着老师。心想:一个带着“黑鬼”枷锁的人,他咋就不知道痛苦呢?
正是这个戴着枷锁的“黑鬼”,在那个读书无用的年代里,带领着我们全排同学,在那麓头山漆黑的夜空里,为我们点亮了晚自习的灯光;正是这个狠心撤掉我排长职务的班主任,让我成就了散文《阳光灿烂照麓山》。是他,把我送上了全校征文的领奖台......
1975年3月17日,春暖乍寒。
我戴着一朵又大又红的大红花,随着敲锣打鼓的队伍,来到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万人欢送会场。解放牌大卡车发出阵阵轰隆隆的声音。我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这座养育了我十六年的城市。我看见了在远远的人群中显得矮小的父亲,年迈的父亲已是整整60岁了,60岁沧桑的脸面上竟是老泪纵横!
在父亲的身后,呆立着我的恩师李季益。
三
淅淅沥沥的春雨下个不停,仿佛是苍天厚土哭泣的季节。
我和妻子收拾好上山祭祀的必备物品准备出门。岳母拄着拐棍立在我们面前,出人意料之外地说:“我也要上山。山上有你们的爸爸和我的爹娘!”
岳母今年八十多了,常年哮喘缠身。再加上去年摔了一跤,行走都要靠拐棍相助。如何能爬到山顶上,祭拜卧睡了几十年的爹娘?
岳母执拗,儿女无奈。所谓孝顺,顺老人之意当是大孝!
苍天动情,雨居然停歇了。我和妻搀扶着老母亲,颤颤巍巍地向山顶爬去。不料,老人甩开我们,喘了几口粗气,然后拄着拐棍独自前行。
望着老母亲佝偻前行的背影,我忽地感叹:清明,已不再是属于我少年时的春游。土里垭,原本儿时恐惧阴森的地方,如今竟是那么地令人敬畏!
谁曾想,31年前的除夕,我们姊妹四人艰难爬上山头,为父亲去送灯……
三年后,为母亲送灯……
再后来,为姐姐送灯,为大哥送灯……
土里垭哟,漫山遍野间的坟茔中安睡着我的9位亲人!
故乡啊,亲情越来越近,亲人越来越远。乡愁竟是如此地不堪回首……
一阵揪心的哭声掠过,老母亲跪伏在她爹娘的墓碑前抽泣:“爹呀,娘呀,不是女儿不孝呀,女儿实在是走不动了......”
我们默默地陪着老母亲落泪,然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老人家起来。当我把目光俯瞰山下的时候,澧水河就在山下静静地流淌。我明白了:难怪老人把爹娘葬在这高高的山顶上,难怪八十多岁的耄耋老人哭得像个小姑娘,那是因为缘于亲情!缘于矢志不渝的爱!
四
我曾经光着脚丫子,一边戏嘻着河水、一边歪着脑袋问大哥:“哥,你知道澧水发源何处,又流向何方么?”
大哥随手掬起一捧河水泼向我。不屑地冲着我吼道:“小屁孩,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当我知道的时候,大哥却随着澧水河的流水消逝得无影无踪……
回乡匆匆数天。在家乡的每一天,我都是在感动中度过的。尤其是三位耄耋老人的品行,让我感动得无地自容!
我忽然意识到:我该为家乡留点什么?一介布衣,一支秃笔,唯有乡愁,唯有祝福!写一首久藏于心的歌吧:
纤夫吆喝的澧水河
我们赤条条地来过
生命中注定的故事都已经发生
对的错的你都陪过我
不见纤夫的澧水河
生生死死缠绵蹉跎
追逐里往日的旧梦已不再回来
醉了醒了我独自再酌
澧水河
相逢这条河
别离这条河
命运中不能说再见的母亲河......
作者简介:李华生,津市人,津市作家协会会员,现任广东省惠州市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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