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忆二舅——从此你要骑马了丨李腊枚
忆二舅——从此你要骑马了
文/李腊枚
在一个油菜花开满山谷的季节,我来到位于湖南常德津市渡口镇天鹅村的二舅家。而这一次,我再也看不到二舅笑嘻嘻地站在村口迎接我们。
小时候,每年的正月初二,大舅、姨姨,我们三家都会在这一天去二舅家拜年,这是个大聚会。孩子们约10个,热闹非凡。开饭的时候,大人喝酒聊天,孩子们一桌,嬉笑打闹。二舅家的三个表哥,带领着我们到田里挖荸荠,去后屋挖埋在地里的甘蔗……满屋场的甘蔗皮、花生瓜子皮……那是清贫但快乐的日子。
第二天临走的时候,二舅还会给我们每个孩子包一个红包。那时候条件差,各家都很艰难,所有亲戚中,只有二舅为我包过红包。
后来,孩子们长大了,变得不爱走亲戚。我和姨姨家的孝珍表妹是最小的,过年的时候还是随爸爸去二舅家,大表哥二表哥已经娶亲,不再那么热闹。再后来,青春期了,极端害羞的年龄到了,好多年我都不去亲戚家,包括二舅家,直到我谈男朋友。
二舅家的情况,大都是妈妈告诉我的。
改革开放后,工业经济大发展。农村的家庭,如果没有在外打工挣钱的人,一般都会很艰难。大表哥二表哥都没有手艺,年龄也偏大了,就在老家土地上耕种几亩薄田,收入情况可想而知。人穷志短,两个表嫂却不管事,仅靠二舅和二舅妈喂猪养鸡耕田过日子。
渐渐地,二舅成了亲戚中最穷的一户。各家喜事,他的人情最少,不知不觉,最亲的姊妹间也有了一些矛盾。但凡有亲戚家里需要干活,给二舅一个电话,他总是乐呵呵地答应,比在自己家干活都卖力。每年插秧季,二舅都会抽几天过来帮忙,邻居们说,三表哥婚事遭遇“飞鸽”(骗婚),被骗了好几万钱财。这件事,让二舅二舅妈受到了深深的伤害,不仅经济损失不小,还被邻人耻笑。
前几年,三表哥跟着哥嫂来到东莞的建筑工地,做了三年苦力。据哥嫂说,三表哥在生活上比老辈人更节俭,更省。言语之外透露着三表哥的小气和内向。打工第三年的春节回来,三表哥表示不想再去工地了,这时在医院又检查出“胃下垂”,二舅妈这几年患上了严重的骨质增生。一个大家庭,只有二舅一个劳力在支撑。
妈妈和二舅联系紧密,走动较为频繁。乡村有集市,逢5、10便是集日,妈妈会和二舅约好,两姊妹聊聊亲热话,说说各家的情况。十年前,家里不太富裕,他们在集日上吃点心,二舅会抢着付钱。近十年,我和哥哥的情况越来越好,爸爸妈妈手里也有了余钱,一般都是妈妈请二舅吃点心。大侄女今年12岁,小侄女7岁,这些年,妈妈比所有人都忙,带两个孩子,种10亩田地,根本抽不出时间去看望二舅。他们的交流多在集市,或是二舅来我家帮忙的时候。
二舅为人极为真诚,虽然家里条件不好,但非常自尊。除非万不得已,从不向人借钱。他人生中唯一的借钱是去年10月检查出“喉癌”后,他说三表哥还未娶亲,二舅妈身体不好,家里不能没有他。他想活下去。
家人、亲戚、朋友、村委、邻居,都送来了钱,凑在一起4万元左右。大表哥发言了:喉癌动手术是在喉咙,一旦动了手术,就说不了话了……其实,他更担心人财两空。现实就是这样无情,普通的农家谁能支撑这样庞大的费用?
二舅开始在渡口镇卫生院采取保守治疗。除了喉咙痛,其他症状没有。去年11月,妈妈生日,我带着孩子在家住了一个星期,妈妈接来了二舅,熬粥、煮鸡蛋羹、煮猪蹄汤,二舅喝着妈妈做的鸡蛋羹,一个劲儿地夸赞我妈妈做的鸡蛋羹细嫩好吞咽,或许他在家难得吃上一两回这样的吧。妈妈只能心疼地看着他。“哥,在我家多住几天吧。”可那几天,我得陪着爸爸在常德市区做眼部手术,妈妈要替我照顾孩子。和二舅说话的时间不多……
这次见面,我送给他一个红包。二舅接到红包,颤抖着打开,然后问我,是不是给错了?我说:“舅舅,你不要嫌弃,好好活着,下次我回来多包一些给你。”二舅哭了,“我活这把年纪,从来没有人给过我这么多钱。”我的心,却羞愧得疼。明明老公要我多给一些的,我慷慨地替爸爸付了所有眼部手术的钱,克扣的却是舅舅。我明明知道,这可能也是他收到我给的最后的红包。
二舅住我家,有一天我主动说到外婆的去世。我一直怀疑外婆的去世是二舅的不作为导致的。我说外婆去世前整个晚上在大喊着肚子疼,你们难道没有请医生?任由她痛吗?说不定就是普通的阑尾炎呢?说完,我期待地望着他。二舅不容置疑,“怎么可能没请医生呢,当时医生来看了的。医生也不懂……”想想八十年代初的农村,医疗条件交通条件多么差……我和妈妈沉默了。显然,妈妈不想再回忆往事。
住了两天,二舅就说坐不住,家里还有活儿,就又回家了。
看到他的状况还好,我自以为二舅还有较长的一段时光,劝妈妈不要太伤心。春节未回家,家人说二舅已经滴水未沾,情况一天比一天不好……一个劳作了一辈子的农民,肠胃、筋骨、精气神儿都是很棒的,可是,可恶的肿瘤堵住了他进食的入口。二舅倒下了……活生生让死神一点一点掐掉他的生气……最后的日子里,二舅乞求表哥们给他注射药水让他走。可是,谁又能忍心呢?
油菜花开得黄灿灿,蜜蜂群舞,春天姗姗而来,空气里满是生机。而二舅,在这样的日子里每一天都在艰难地熬着,直到3月的某个黄昏。
二舅舒适了,劳作了一辈子的他,终于不再受苦。
我在油菜花巅往山脚下的公路看,那亲切的熟悉的房屋前搭着白棚,人们来送二舅。
这一幕如此熟悉,幼小的我斜靠在大门口,看着妈妈抚棺痛苦,撕心裂肺,我悲伤又害怕。那一次,是哭外婆。这一次,我抱住妈妈,同她一起抚棺痛哭,哭一个慈祥长辈的悲惨离去,哭妈妈少了一个好兄长。
二舅躺在漆黑的棺材里,脚头放着长明灯。他的脸冰冷,瘦削,只有薄薄的一层皮附在脸骨上,眼睛闭上了,嘴却张开着,身子瘦小。如果是安详舒适的走,怎可能是如此的面容?爸爸没有哭,但爸爸连续几天没合眼,帮忙料理、守夜。大舅中风在家没有来,仅有姨姨和妈妈在哭,姨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运动着他刚恢复的中风后的身体……
灵车穿行在开满油菜花的乡村公路,鞭炮震天响着……二舅从此成仙人。
二舅的遗物在家门口的粪堆上燃烧,家里在打扫卫生,表哥们开始商量着去哪里打工,何时订票。日子继续向前。
只是,二舅,从此后,你要骑马了,驾鹤更好!
作者简介:李腊枚,1980年生,津市人,湖南师范大学毕业,现定居广州。咨询师,现任职于一家国际房地产咨询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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