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绝

三峡诗涛流九津，

半间书榭度七旬。

八支蘭浪四江走，

一曲风舷百水听。

                                                            ——题记

澧水，来自天境般的湘西十万大山，似倒挂下来的白练，冲开层峦迭嶂，晶莹剔透，汹涌奔泻，成九曲，流洞庭，入长江，归大海。她的脚步跨越几千年，背负着黎庶的希冀，伴随着历史的沧桑。祖辈生活在澧水河边的庶民，用怎样的孝心，热爱敬仰这条母亲河呀！那是用脐带和乳汁一样铭刻生命符号的不泯记忆，是举头邀来的明月，见证万帆点点飘来的商埠繁华，是低头思恋的故乡，被澧水清波涤净了的关山苍松，津浪丽滩，石板街的辙印，吊脚楼的河韵，会仙桥的灵气，万寿宫的财源，太子庙的华瞻气派，古大同寺的暮鼓晨钟……

我常来到澧水河边，久久伫立，听那喃喃细语般的清波，痴望清幽的碧浪跳跃奔流，我的心与粼浪一同律动，思绪被澄澈见底的水融化。我望见汪家桥入河口的一截弯岸，就是我从船上踏进这座城市的第一座码头。

5岁时，母亲带着姐弟5人乘船舟从重庆朝天门码头出发，顺长江三峡，入洞庭，北上澧水来到这座繁华的湘西北小城，我就喜欢上了水。8岁就到澧水河游泳、戏浪，追逐过往的帆船、轮船；到那河岸边一长溜的木排上剥树皮、钓鱼、帮家里淘米、洗菜、摆衣、挑水……，那时，我不懂水，只戏水。后来读了许多史籍、名著，方知许多杰出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都喜欢水，用水来诠释自己精彩的人生及人生哲理。中华道文化圣祖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老子的故乡是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今河南省鹿邑县），鹿邑踞豫东，与安徽涡阳比邻，淮河支流涡水流经鹿邑。老子从小在涡水畔长大，以哲学家的敏锐思想，观察江水的特性，说出了“上善若水”的千古格言。上善，是最高的善，是大善，那么最大的善与水一样。这是因为水滋润万物生长，给了万物的生命。水如此的大善，却不与万物争高下，始终处于低洼处，别人怎样诽谤诬蔑，坚贞如一，这就是道！水“与善仁”，指与人交往，应有水一样的博大胸怀，包容一切，与人以大仁大爱。水“言善信”，指说话是守信用，讲诚信，如水发汛期一样守信守时。水“正善治”，指如果为君王或为一方官吏，在为政时要象水一样的清澄而治，切不可把水搅浑，浑水摸鱼，自捞好处。水“事善能”指每个人做事，工作都应该像水善于发挥效能，不可庸庸碌碌，虚度一生。水“动善时”，指每个人的行动，行为像水一样，潮起潮落，水退水涨，善于把握天时，抓住机遇，以求发展。“夫唯不争，故无尤”，你们都没有必要去争论，这一切都是“道法自然”，本应该像水一样，天地循环，来去自然，与物无争。这里，老子把水的“道”诠释得淋漓尽致，天衣无缝，但愿人类永恒遵循水之“道”，去做人做事。

与老子同时代的古希腊的哲学家泰勒斯，被誉为人类哲学之父，尽管他一生未留下文字，但比泰勒斯晚一些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一书中曾提及过泰勒斯的学说：“最早的哲学家大都认为万物的唯一原理是物质的本性原理……这类哲学的创始人泰勒斯称该原理是水……”。这就是泰勒斯一直影响后世著名论断：“万物皆水！”哲学迟于原始宗教，原始宗教中有许多神话，如《宙斯》、《阿修罗》、《波塞冬》等等，都是与水有着渊源的神话故事。但探索宇宙本元，应该是理性的，不是凭想象出来的神话故事，应用自然本身来说明自然，这就是科学的理念。泰勒斯的“万物皆水”用科学的方法说出了水是生命的起源。的确，生命是由数百亿年的地球混沌大海里几个单细胞演化而成的，同时，万物的唯一原理是水的出发，推测出了地球最早的混沌状态。西哲们最早的论断，把水说成了人类理性思维与原始宗教的分水岭，这就是水的哲学意蕴！

我市境内著名佛教圣地《药山寺》高僧惟俨大师，对水的诠释亦有高妙处。惟俨俗姓韩，山西绛州（今山西绛县）人，唐玄宗开元26年出生（738年）。惟俨17岁依潮阳西山慧照禅师出家，后从衡山希迁禅师受法，精通佛法，博晓经论，创立了五枝七派之一的曹洞宗，成为国内外知名佛教大师。当时朗州刺史李翱闻惟俨大名，亲自登佛门求教，惟俨曰：“云在青天水在瓶”，李翱大喜，作诗曰：

练得身影似鹤形，

千株松下两函径。

我来问道无馀说，

云在青天水在瓶。

惟俨大师在这首诗中，把水的特性诠释到佛的高度，“云在青天水在瓶”一句哲理诗句，震惊天宇。“云在青天”指时代的风云变幻，是动的，是变的。“水在瓶”，指佛在我心中，似水一样随物赋形，是静的。如把水装进一口缸，那么水就是一个缸的形状，把水装进一个杯子，就是一个杯子形状，把水装在一个瓶子，就是一个瓶子形状。随物而改变形状，喻人在任何环境中，都可以适者生存，而且冷眼看时代风云变幻，静观其变，保持“六根清静，四大皆空”。水的这种超自然的境界，只有佛法功德圆满的人，方能达到。惟俨大师用水来诠释佛，诠释人生，历史上绝无仅有。

北魏的郦道元做过安南将军，御史中尉等官，为汉代桑钦写的《水经》作注释，著有《水经注》。桑钦只简略地叙述了130条河流，而郦道元著的《水经注》则详细介绍了1520条河流，一生与水结下不解之缘。郦道元在《水经注·江水》中描绘：“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江水”指长江的水，古称长江为江，此段是写长江三峡的奇险之处。他又在《水经注·龙门》中云：“其水尚崩浪万寻，悬流千丈，浑洪急流，鼓若山腾，濬波颓叠，迄於下口，方知慎子下龙门。”龙门是黄河流经处，万分奇险，蔚为壮观。从郦道元对长江、黄河的注释描绘，方知郦道元的人生是猎奇涉险的一生，不畏险阻，把一生献给祖国的大江小河，一千五百多条河流，书写了他壮丽的如水年华。

南宋大理学家朱熹，是历史上著名的大学者、哲学家、文学家、教育家，学识渊博，腹饱万言。朱熹对学习、读书极为重视，曾对弟子曰：“读书须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意思是读书学习要天天见成效，切不可漂浮。朱熹也把学问比喻活水，时刻去钻研领会的新的知识，新的感受，切不可死读书，读死书。他用水来喻示读书人生，诗曰：

半亩方塘一鉴开，

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哪得清如许？

为有源头活水来。

此诗极富哲理，是朱熹一生读书钻研的体会。他精通史学、经学、文学、哲学，并对自然科学亦有研究，一个人短暂的一生能掌握如此多的学问、学识，正是熟识了活水的特性。“活水”是从生活、知识的源头流出来的，“活水”是知识的更新，不保守，不守旧，时时是新鲜的，令人兴奋的新领域；活水无穷无尽，知识也无穷无尽。一代大家朱熹，是“活水”的一生。

明代杰出的戏剧家汤显祖生长在政治极为腐朽的明神宗时代，封建礼教的桎梏死死禁锢着人民的思想，整个社会如一团死水，死气沉沉。汤显祖曾任礼部主事，因上疏抨击执政宰相申时行的恶行，被贬广东徐闻典史，后任浙江遂昌知县。终在万历26年被免官归家，立志戏曲创作，留下惊世骇俗的《紫钗记》、《还魂记》、《南柯记》、《邯郸记》四部剧作，合称《临川四梦》，成为反封建礼教，追求个性解放的旗帜性作品。特别是《还魂记》，又称《牡丹亭》塑造的杜丽娘形象，对封建礼教的叛逆，追求美满爱情，具有相当高的典型性和强烈积极的社会意义。他曾游浙江青田石门泉，用水来诠释他要打破“死水”般的礼教人生，追求自由、幸福、无羁、灵动的理想人生。他在诗中写道：

春虚寒雨石门泉，

远似虹霓近若烟。

独洗苍苔注云壑，

悬飞白鹤绕青田。

汤显祖憎恶封建礼教，塑造一系列典型人物冲破死寂般的禁锢生活。这些典型人物闪烁着人性的光辉，思想之解放，人格之独立，生活之自由，灵动中飞扬，如“石门泉”水一样“悬飞白鹤”、“独洗苍苔”。汤显祖希冀思想的“飞瀑”来洗涤礼教的“污垢”，让“死水”般的礼教生活死亡，人世间的生活应该如“石门泉”水，欢跳活跃，自由无羁。在这里，汤显祖对水的诠释已经与同时代的西欧文艺复兴倡导的人文主义相媲美等等，这些文学大师用水来诠释人生，都达到了极高的境界。

我这一生也与水结下不解之缘。我出生在重庆市重庆大学校园，父亲早年毕业燕京大学，由胡适先生推荐到重庆大学任教授。我家在教授宿舍区，那是洋人修的一排三层小洋楼，底层墙壁是厚重的石块垒成。这是西方的建筑理念，建筑材料选择石头，重科学，理性，而中国的建筑材料选择木料，重自然，感性，这是中西文化区别之一。听父母说，重庆大学成立于1929年，办学初，有英美传教士给大学生授过《圣经》，将西方文明传到中国大学。教授公寓在一座美丽的小山上，花木掩映，怪石突兀，鳞鳞细石小道直通山下大操场。北边山下是清冽秀丽的嘉陵江，我依稀记得姐姐常带我到江边采奇形怪状、五光十色的鹅卵石，还记得北边来的江水清澈，东边相汇的江水浑浊，三江汇合，可清水与浑水却怎么融不到一起，真奇怪。长大才明白水是有品质的，不然，古人创造的成语怎么会有“泾渭分明”、“同流合污”的词句呢？三条江水环绕着我出生的地方，把水的特性、水的品质、水的流向都告诉了我，那是北边而来的嘉陵江，东边来的长江，涪陵口的乌江，南边来的綦江，你往东南西北走，都会有逆水，啊，我这一生难道是走逆水的命运吗？

     五岁时，我又顺长江、入浩渺洞庭，走逆水来到湘西澧水之滨的美丽津城。因出身不好，以全市最优异的成绩考不上初中，后又以优异成绩考上省艺术学院，又因政审不合格被退了回来，预示着我的人生开始走逆水了。考入市荆河戏剧团后，没有学历的我拼命自学，苦读古今中外经典名著，十六岁就改编创作了第一部大型戏曲，也为今后的编剧，从事文学创作打下基础。成年后，我竟发现这座繁华城市是明清时由十三省市移民组成，众多的移民从长江沿洞庭湖北上澧水来到这座被称为九澧门户、水路四通八达的全省六大内河港口之一的城市。为探寻这座城市的历史文化、风俗，我又沿澧水逆水西上，寻遍涔水、澹水、道水、溇水、渫水、温水、茹水、黄水等八条支流，加上澧水号称九澧。尔后又东赴赣江，逆水查寻《万寿宫》津城移民，又逆水闽江，寻访《天后宫》津城移民。西涉岷江、泸江、嘉陵江，逆水探寻《川主宫》的津城移民。北走汉江、淮河、钱塘江、渭河、滦河，逆水查访《赤帝宫》、《三元宫》、《三义宫》的津城移民。南下珠江、东江，逆水探访《南华宫》的津城移民，基本上都是走逆水，这是上天的安排？还是命运的巧合？逆水行舟，催我奋进。我的出生之地，有三条江水环绕，而我成长、生活的地方，也有涔水、澹水、澧水三条江水环绕，这是上天的安排？还是命运的巧合？楚傩在水，诱我钻研。我一生在水上探访，在水上记录，在水上跋涉，在水上写作，一曲风舷百水听！虽无“大江东去”的楚天绝响，却有“小桥流水”的叮咚乡音！呜呼，水一样的命运，水一样的人生。所以，一辈子追崇老子的“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做了予国家、人民有益的小事、善事，不要争名逐利，学水一样始终处于低洼处，处世低调，与世无争。我追崇惟俨的“云在青天水在瓶”，在任何恶劣环境下都能随物赋形，适者生存，并静观头上风云变幻，清静处世。有道是30 年河东，30年河西，等待“水”装进有价值的“器物”，学李白“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追崇郦道元踏遍千条江河、追寻水的特质，追寻水的哲理。我追崇朱熹的“活水”，时刻更新知识，更新观念。我追崇汤显祖用思想之“水”，洗涤世尘“污垢”，让思想自由之花开遍人世，让人性的光辉，照亮人类漫漫之路！我追崇文学大师们水一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