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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作品

名家看津市:兰津有渡觅心药丨苏迅

来源:文 联 发布时间:2023-08-03 09:25 浏览次数: 【字体:

   入梅的第一天,天边开始酝酿雨意。这样的季节,阴晴不定,风雨是断难预料。收拾起行囊,不再抬头窥测天意,面向西南,一路狂飙,朝发江南,夕至澧水。此刻的江南,时令恰自缤纷,枇杷、槜李方才落幕,杨梅、香瓜立马应市,水蜜桃随即也开始采摘了,一个月里热闹得跟走马灯似的。但是什么都不耐持久,稍纵即逝,又均乖巧委婉,懂得智取,它们规避同台,轮番上阵。这一点,像江南的人。但是这第一波的日川桃本地人是不看重的,个头小不说,吃口也不灵。只有再等上半个月,白凤桃上了市,人们心目中那才会叫一声“水蜜桃”:七八两一枚那还不算顶大,熟透的桃子双手一搓,整张皮都撕得下来,汁液顺指缝往下淌,在腕口挂住,粘得住手指,闻得见蜜糖的香味。最好的桃子其实也不在大小,四五两足矣,指甲挑破一点皮,倒过来握手一挤,桃汁顷刻流满一杯。瞧着外地人捧住一只日川桃,在那里啃得啧啧称美,本地人是真心有点看不上。不过,江南初夏的节候急促,像一只熟透的水蜜桃坠地,你还没来得及接住,它“啪”的一声已然摔成了一汪汁水。
   一千九百余里外,洞庭湖侧,澧水之畔,湘北重镇津市,一派景象竟与江南无异。这雨水既不断根且又无根,时而细雨霏霏,间或倾盆如注。节令恰值任性,毫无筹划,想下就下。细思量却也难怪,隋唐以前古籍中所谓的“江南”,核心区域本就在湖湘一带。漫山遍野草木葱郁,尤其块块秧田,高低错落,碧波生青,这绿浓稠得叫人伤心。这里面蕴含着一种长力,除了水土的丰饶与节气的照拂,更有人们亘古以来的心愿与期盼,对于生存的热切渴望和奔现富足生活的不懈努力。于是,便增加了这绿的厚度。此时此刻,成熟的李子、杨梅、桃子都已经洗净,洇着水渍,摆放到千家万户的桌面上餐盘里,用来待客也好,悄然融入津市人的日常也好,那都是有迹可循的惯常。而与此同时,它们还有很多小伙伴却硬硬的带着点青涩,在枝头上生长。它们躲藏进浓密枝叶里,撅起圆圆的小脑壳,不情不愿让人摘了它去。这里的初夏是有一定时长的,像刻意放慢给你看的一个镜头。因着这点刻意,季节便显得具有了一种韧劲,如同十五六岁的少年,颇大气性,有点倔强。这便是津市的初夏了。
   津市人家一旦贵客光临,早餐是必定去吃牛肉粉。最为隆重的,当然还要摆上一席牛肉粉宴,到了这个时候,可以把津市的各路小吃一网打尽。每个人先吃一客汽水肉,拿瓷盅将猪肉糜清汤隔水蒸熟,近似扬州狮子头,先吃肉,后喝汤。 瓷盅滚烫,一时无法下嘴,每人一碗米粉已然盛上来。 大清早就请人吃肉吃饭,除了习惯小笼包子开洋馄饨和大肉面的江南人,其他地方人恐怕都会相觑一愣。 此时,桌面上已经摆开一圈,看似杂乱无序,实则自有他自己的路数和章法。 米食面点有:洑油包子、和面饺儿、汤包、娃儿糕、汽水粑粑、锅饺;炸货有:江薯面儿、白糖酥、油糍儿、藕饺、油炸坨;小菜有:白衣藠果、木子腐乳、津市腌菜、香酥鱼、鲊辣椒……如果贵客人数众多,有时会点上三只锅子;红烧牛排粉,清汤牛肉粉,麻辣牛杂粉。 红烧牛肋排,连骨带肉,剁成两寸见方;清汤牛肉,是用盐水牛腱子肉,切成薄片。均是牛身上最好的部位。 所谓“粉”即以大米为原料,浸泡、蒸煮、压条而成的粉线,由于压制得紧实,富于韧性,可以久煮不烂,越煮越入味。 锅子里突突冒出白汽,这时的米粉滑溜而性重,尤难高高挑起,只能将碗凑近锅沿,用筷子将粉往下“拖”。津市人说:我们在一块“拖”了多少年,那交情自是最深厚不过。
   津市人平时早餐也喜欢吃“粉”,不见得上锅子吃炖粉,那过于郑重。“油码”也好,“免码”也好,简简单单吃上一碗,一个早晨就不算白过,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会让人心满意足起来。曾经请教过当地人,为什么津市人对这碗牛肉粉如此情有独钟呢?众口一词,答案几乎是标准的:粉好,配料足,选的都是上等水牛肉,这样贵的东西,能不好吗?遇上口齿便捷的,他多半还会反诘一句:哪里是津市人喜欢这一口,全湖南人好喜欢!这话也属不虚。听闻长沙一位老作家说起,前几年北京一群作家书画家在隔壁的澧县举办活动,主办方安排他们一早赶到津市来品尝牛肉粉,澧县甚至专门派出义工过来抢占位子,可谓兴师动众。几位北京名家吃得欢畅,连呼尽兴过瘾,不虚此行。若论津市牛肉粉,不仅是津市第一特色名小吃,还是跟长沙臭豆腐齐名的湖南第一特色名小吃;悬挂“津市牛肉粉”招牌的大小店铺,不仅在湖南各地星罗棋布,如今在全国各大城市也遍地开花。消费者会用脚投票,这是市场对于优质商品的礼敬与回馈。
   饮食习惯的背面,蕴含的一定是经济规律。在农耕文明时期,当大部分中国人尚处于半饥饿状态,某区域的早餐居然风行肉食,这一定跟本地发达的工商文明有关。考诸典籍,津市的建城史似乎并不悠久。“津市”之名始见经传,起于明朝正德年间,其时津市为澧州七镇之一。明代文坛“前七子”之一何景明的《津市打鱼歌》:“大船峨峨系江岸,鲇鲂收百万。小船取速不取多,往来抛网如掷梭。野人无船住水浒,织竹为梁数如罟。夜来水长没沙背,津市家家有鱼卖。江边酒楼燕估客,割髻砍绘不论百。楚姬玉手挥霜刀,雪花错落金盘高……”当时的津市尚处于市集阶段,江边已有酒楼招待过往商客。嘉靖年间,荆江北岸堵口,澧水改道向南,虎渡河成为湘鄂水运要冲,津市遂成为澧水与洞庭湖、湘西山区与滨湖平原、鄂西南与湘西北的交通枢纽,入境商旅和移民日增。时至万历年间,袁中道在《澧游记》中记述“从涔水交会处西上十余里,有千家之聚名曰津市”,时有南货、山货、餐饮等店铺二百余家。但是从十五世纪中叶到十八世纪后期,津市或曰村,或曰镇,或曰里,从无官员管理,始终处于自治状态。只因水运便利,易于集散,每有社会动荡,则避难者蜂拥而至,社会经济日见繁荣。直到到清朝雍正年间,津市已“市长数里,约万余户”,嘉山巡检司方才移驻于此,从此开启官员管理地方的历史。此后,津市成为澧水流域最大的物资集散地和湘鄂边境中心商埠。“湖南的津市,湖北的沙市”嘛,并称商埠双雄,声明远播。也就是说津市在两三百年以来,稳占该地区的工商业高地。一种商品的流行,至少要有必要的消费群体,同时要具备必要的消费能力。聚集于津市的大量工商业高收入人群,大量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者对于高蛋白的能耗需求,以及他们足以支撑起的经济实力,才是津市牛肉粉风行不辍的社会基础。看清楚津市的城市发展史,就好理解为什么津市会盛行早餐食用营养丰富、价格昂贵的牛肉粉了。作为一种高消费的象征,其他地区富裕人群模仿追慕,也就不足为怪。因此可以说,津市牛肉粉是湖湘地域农耕社会里,开出的工商文明之花。
   当然,如果有足够的诚意,花一番工夫去考索,我们也当可以发现,其实津市地区的历史文化并不短暂。从本地考古出土和发现的新石器时代石钺、石斧,商代晚期青铜爵,战汉时期青铜鼎、青铜钟以及元代龙凤纹八方金套杯、莲舟仙渡银盘盏等文物来看,津市地区开化很早,具有十分悠久的人文历史。只是从明代中后期开始,由于水运优势日益凸现,工商业发展迅猛,遂使津市在短时期内迅速崛起,集聚成市。这是一座既古老又年轻的城市,跟周边的其他城市相比,具有迥异的特质。
   由于在很长一个历史时期并未形成城市文化,津市的文脉在汉字码砌的史册里,可能是断裂的、被遮蔽的,晦暗不明,至少是不够丰满。也正缘于此,在传统文化的信息流中,津市就不可能拥有强势的声音。可是,意外出现了--在津市的药山,唐代居然定居下来一位高僧大德惟俨禅师,况商要世称药山惟俨。他是六祖慧能的三传法子,为禅宗发展作出杰出贡献,其再传弟子洞山良价创立曹洞宗,一直传承至今,影响极为深远。禅宗“一花五叶”,曹洞宗佛学思想的发端源头,居然就在津市药山。津市在古代文化史上的平平无奇、无所作为,到了唐代李翱这儿,忽的一声旱地雷,凭空炸响。李翱的《问道诗》似乎是一个石破天惊的例外,在岩石与岩石之间忽然擦亮了一簇火石电光。
   李翱是韩愈的学生,唐代“古文运动”的推行者,甚至有人以“韩李”来代指他们。李翱任朗州(今湖南常德)刺史时,曾向药山惟俨请教禅宗佛学,因此而留下两首《问道诗》。《问道诗》的全称是《赠药山高僧惟俨二首》,其一最为著名:
   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
   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
   世人都知李翱一生崇儒,强调以文明道,排斥佛老。因此,有人质疑李翱问道药山惟俨的史实,以及这两首《问道诗》的真伪。应该注意,曾经担任李翱幕僚的殷尧藩也作有诗歌《赠惟俨师》传世,这是很重要的信号。同时,李翱问道事迹及诗篇,见载于宋代《传灯录》《高僧传》以及《苕溪渔隐丛话》等多部典籍,并非孤证。若问为何唐代未见著录,通晓古籍传承者自知唐代印刷术尚未流行,典籍多赖传抄,著作散佚至巨,流传后世者百无一二。南宋曾任湖南宣抚使的李纲作《药山三咏》,其一《问道室》云:“骨相崭岩心已安,松林谈道不胜寒。习之不会高人意,便作天云瓶水看。”南宋曾任湖南转运判官的王之道也曾作《赠浮屠道本二首》,其二“一去禅关忽五春,异乡惊见眼终清。问师参学今何解,云在青天水在瓶。”他们所引典故均是李翱本事,可见宋人对此并无异议。深究李翱学术思想可知,他的学说和所主张的修养方式,其实都深受佛教禅宗影响。他系统吸收佛教心性论思想,对儒家性善论重加阐释,成为宋明理学性命论的基础。因此,李翱问道药山的史实,应该是真实不虚的。
   其时惟俨禅师驻锡药山寺,禅风大振,寺院代有续建,殿宇雄伟。极盛时期,佛堂二十余进,俗传“跑马关山门”。除李翱、殷尧藩、李纲、王之道以外,唐宋诗人李商隐、宋祁、黄庭坚等也均有吟诵药山的诗歌传世。药山禅宗,大概可以算得上是津市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的,最具有影响力的浓墨重彩一笔吧。历经千年风雨,药山寺几经兴废,终于在文革期间彻底落败。自1983年以来,日本佛教界权威人士多次组团到药山寻根参拜,此时药山寺遗址仅剩宋碑一块和四百年古罗汉松、古榉树、古樟树各一株。
   药山寺于多年之前即开始重建,起初收效甚微。2013 年明影法师出任该寺主持,提出“大众认同,大众参与,大众成就,大众分享”的建寺宗旨,复建成效日益显著。如今,幽静精致的竹林禅院已经率先落成,可以供红尘世界里的人们进来禅修,暂洗一身尘嚣。明影 198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地质系,1990年开始研读佛经,2001年在河北省赵县柏林禅寺剃度,是个人物。他曾邀请著名学者莅临药山讲学,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楼宇烈主讲《中国的品格》,原香港理工大学校长、著名化学家潘宗光主讲《佛教与科学》,中国社科院荣誉学部委员杨曾文主讲《惟俨与李翱》,这些讲座,不俗。明影也亲自主讲过《金刚经》,他讲的经跟其他僧人不太一样。僧人修行的目标不变,但是僧人所处的时代已经不同;佛教的宗旨教义不变,但弘法的方式可以变化。明影倡导农禅并重,回归自然。重重物欲冲击下的现代人,同样需要寻找一味灵药,来拯救日见沉沦的人心。其实,宗教跟一切文学艺术一样,其前提都是把人当一个人看待。只有人是一个人的时候,才能进入文学、艺术、宗教的堂奥。当然,人也不仅仅就是一个人,人也是国,人民就是国家。只有人民吃饱饭,体格健康,精神健旺,我们才能说,这个国家是繁荣的昌盛的,这个社会有希望、有前途。
   在竹林禅院,接待我们的刘居士,跟我一样来自江南。他本是遨游商海的健儿,天天周旋于觥筹交错之际,想来也曾经是生意场上的成功人士。一日忽然看到自己厚厚凸起的肚腩,引发他对于人生终极价值的思考;难道我的一生,就是这样度过吗?从此,他跟妻子淡出商界,立志为药山寺的复建效劳。此刻的他身形似鹤,安静祥和,既热情迎接未来,也不执著于未来。只有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一旦放下,才有的样貌。他们大概已经寻找到自己下半生的价值所在,即寄托于奉献之中。
   优游湘北数日,津市朋友不约而同向我表达过一个意思:生活在这里,幸福感满满。富饶的物产,秀美的山川,以及具有工商特征的城市基础,包括由此带来的物质便利,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人们是很容易获得一定满足感的。这是“大时代”里隐然确幸的“小日子”,也是一种相对于其他城市而取得的超脱感和优越感。如果这种幸福感,是基于共同匮乏的境遇,这并不值得认同。很多时候,中国人奇怪的幸福感来源于平均主义,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这也并非良好的状态。人的幸福感,蕴涵于社会经济的发展和进步之中。津市有领导专门分管牛肉粉产业发展,我毋宁将之看成是利用津市牛肉粉的知名度,在作城市公关和城市推介;正在兴建的“津市港”项目,让我看到在丧失了水利优势四十年之后,今天的津市人正奋发赶超,追赶他们历史上曾经拥有的荣誉和地位,努力开创新定位和新优势。这正是当代津市人,在追求幸福感上所作的探索。
   当然,物质基础的进步,并不一定产生真正的幸福感。真正的幸福感只产生于,社会经济高度发达之上的文明、民主、自由、平等、公正、法制等规则之中。当人们的意识里,彻底消失了刻意的“幸福感”概念时候,幸福感才会真正落地生根,此时人们方有望与之不期而遇。只有市场经济,才能从根本上确保人的自由、社会的平等和公正。如何推动社会经济发展,真切提高和改善人们的物质条件,让人能够活得更好?同时,在物质发展之下,如何避免人心被物欲纠缠、扭曲、变形,让人生能够得到安宁?这是现代社会必须同时解决的两个问题。
   回首津市,这个地方好啊,是块福地。好就好在这里有良好的工商业基础,具有推进社会全面发展、改善民生的条件。这里还有大好山水,湘水有灵意,山中有灵药,可以治疗现代人的心病,让现代人没着没落的心灵有个寄存安放之处。
   回到江南,正是傍晚,又一场暴雨初歇。高铁过南京之时已然红霞夕照,其时无锡却正彤云密布,豪雨如倾,城市多处积水。不锈钢造就的大剧院宛如孤鹤,银光闪闪,立在水中央。第二日,有人发出古镇阳山桃园的惨照:积水田园,地面平铺一层大大水蜜桃,乃被昨晚暴雨击落下来。只能当作饲料,喂鸡喂鸭了呀。有心人说:市场经济要看资本的脸色,官办企业要看权力的脸色,小农经济要看老天爷的脸色!桃农说:我,宁愿看老天爷的脸色。
   津市古称兰津。因其地处澧水尾闾,江上建有渡口,汀岸盛产兰花,故名。



   作者简介:苏迅,上世纪 70年代生于江南小镇,壮年进城谋生,先后在国有企业、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工作。从 1996年开始文学创作,于《北京文学》《清明》《天津文学》《散文》《扬子江诗刊》等发表200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凡尘磨镜录》、散文集《江南话》等3部,作品被《小说月报》《海外文摘》《人民日报·海外版》等转载。现居江苏无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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