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是真情在民间(刘先培)
天有不则风云,人有祸兮旦福。去年我在武汉一家物流公司做仓管,晚上加班时不幸被一位入职不久的同事开叉车撞到,车子从我左腿上碾压过,左腿肌肉撕开成两边,血肉模糊,骨头清晰可见。公司经理急忙叫来救护车,简单包扎后将我送到武汉市普爱医院。
首先是挂号、拍片、交钱。拍完片后我被推进手术室,主刀医生要我先交一万块钱手术费,当时来得匆忙,经理没带那么多钱。商量请医生先动手术,明天上班前准时送钱来,并把自己的小车钥匙交给他作抵押。医生态度坚决,差一块钱都不给手术。没法,经理只得去筹钱,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手术室里直冒冷汗。虽然六月天,但失血过多,冷得浑身哆嗦打颤,几次三番求护士给床被子,她们在办公室热烈聊天,无视蹙缩唏嘘在一边的我,反复求告,好容易才有了床薄被,我赶紧裹紧。身在异乡他地,亲人不在身边,看着血糊糊的腿,冷泪不争气的姗姗而下,洇湿了我的粗布衣衫。
曾几何时,那些视生命高于一切而悬壶济世、割股医人的人间天使哪儿去了?洁白衣服下面包裹的血肉躯体何时带有了铜臭异味?那些悲天悯人的职业操守,那些温暖世间的同情心呢,什么时候不再人间?
我向窗外繁荣昌盛的红尘寻觅,叩问默默不语的长天……
当经理给我筹足钱,已是凌晨一点。我躺在手术室已经两个多小时,烦躁、愤懑、焦急、无助、无奈的情绪一阵阵从心底翻滚涌起,真冲脑顶。我忍受疼楚的折磨,咬牙望着天花板。渴望得到医生的伶悯和温暖,哪怕一点点,我也会感激涕零,也会千恩万谢,也会终身不忘。但我“和尚娶媳妇想得美”,依然失望。
手术前,医生和我签了好几个协议,无非是出了医疗事故患者和医生共担责任等等。之后,麻醉师将我麻醉,三小时后手术完毕。病房没有床位,我只能睡在八楼住院部的走廊上,公司安排了一位工友照看我。工友是做搬运的,很辛苦,找了几张旧报纸铺在地上呼呼大睡。
我疼得牙齿丝丝冒凉气,尽管浑身酸软,但一点睡意也没有。望着自盐水瓶软管中缓慢滴落的点滴,随之胡思乱想起来。我上有年迈的父母,下有读书的儿子,没有了健康的腿,未来的路那该有多么难走……
有人说,上为父母,中为已身,下为儿女,做得清就算放下了平生事。我一件事都未做,心里隐隐作痛。医生一句不排除有截肢的可能,让我不敢去想今后的日子……这时候我才感觉饥肠辘辘,口渴舌燥,有气无力。左腿还插有污血回流罐,麻醉未醒,人动弹不得。我几乎是用一副哀求的眼光看着从我身边偶尔走过的病人和陪护,想讨一杯水喝,几欲开口又都强忍住了,怕别人回绝我那受伤的自尊心。我也不想叫醒工友,让他多睡会儿,明天还要赶早上班。再说我也没有杯子,什么都没带。
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 难。正在我焦灼不安时,一位二十左右,穿着朴素,左手缠着绷带的女孩端着一杯热水,夹着一包饼干走到我床前停下:“大叔,我看你饿坏了,充充饥吧。”我有点惊讶,舔动着嘴唇想说点什么,不知是激动还是感动,始终没说出来。她的心跟开水一样滚烫并温暖了我这个外乡人。孩子,大叔会永远记住你的爱心,并祝你一生平安。看着那个略显单瘦的身影的离开,我的双眼模糊了……
工友醒来已是早晨七点,急忙下楼买早餐。昨天那个女孩不声不响地又帮我送来了一袋酸奶,一个苹果和一个蛋糕。我不好意思要她的东西,推也推不掉。她笑了笑:“没事,大叔。就你没人照顾,伤得不轻,互相帮帮。”她说在工厂上班不小心被机器碾了左手两个手指头,住半月了,自己照看自己,再过两天就回家休养了。走时还鼓励我现在医学发达,会好起来的。望着女孩瘦弱的背影,想着她那纯真的笑容和一颗干净助人的心,我百感交集,也许她就是上天派来的真正天使。
第二天中午,我哥、老婆和侄子赶到了医院。公司经理和他们找主治医生了解病情,情况很糟糕,可能要做三次手术,还要看每次手术的恢复、病人配合和生活营养情况等。这次采取的是保守治疗,时间较长。当医院清楚了公司经济实力后,又重新制定了诊断方案,主任亲自挂帅。决定尽最大努力治好我的腿。
经理上下奔波后,医院在床位十分紧张的情况下,护士长把我从走廊转到了803病房。有的病人来了一个礼拜也未进病房。我晓得经理是用了心事的。手术麻醉醒后,腿发疯似的痛,痛得一会发高烧,一会发寒冷,生不如死的感觉充斥我的脑海。大哥二哥看到我脸色苍白,浑身无力,血染的绷带缠在腿上,心情十分难过,只是嘱咐我要坚强,尽量多吃些东西,把身体养好,好好配合医生治疗。这些话当时也许空洞啰嗦,但在我痛得想跳楼时却发挥了特别的作用。老婆看到我痛苦的样子,一边悄悄地抹眼泪。
大哥二哥和经理商谈一些治疗和护理以及生活琐事后,要回家了。离别时,我泪眼婆娑,血浓于水的亲情,无可割舍的兄弟手足情,刻骨铭心。他们的劝导,他们的鼓励,他们的关心,他们的支持,是我振作起来、战胜病魔、重拾生活信心的真正力量和精神支撑。
一星期后,我慢慢和病友熟悉起来,有时相互聊病情聊家庭,相互鼓励,相互帮助。每天除打点滴就是看电视、睡觉。病房里住有四个病人,有俩个是手指骨折的,一个是右腿骨折的,只有我最严重。自经理那次找了主治医生后,医生和护士都对我关心起来,护士长有时还亲自做护理,值班医生随叫随到,主任也隔三差五来查看伤情。每天清早护士都会拿着欠款通知单到各病房催款,不交钱就停药。而我们病房有位江西老表几天没发药了,也没人侍候他,一个人十分可怜。
第二天,江西老表要出院,还欠医院六百元,他告诉我们是在一家工地打工被钢筋戳断右手一个指头,包工头只给交了贰仟元医疗费和贰佰元生活费,但手术要八千,老板不给钱,断指结不了,生活费也没了,包扎下只得回家。我把买好的饭菜分了他一分,还给了水果和五十元钱,要他找老板商量。另外两名病友也各给了五十,要他到劳动部门投诉,那老表千恩万谢,含泪提着破袋子去了。
住三号床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年青人,家在附近。印刷厂做事被打断了二个手指头,工伤。是独苗,家里看得重。父母每天按时把做好的饭菜送来,每天晚上八点父母接他回家,我老婆就睡她的病床。我住二号,是他的邻床,有时他父母还给我煲一碗骨头汤,在我心情低迷时常开导我,我很感激他们,那时来看我的公司同事也多,我把水果都分给他们吃,反正谁有好吃的都会匀给别人一点,相处得很和谐,护士长称803室为骨科模范病房,别的病房病友都羡慕我们。
住一号床的是个年青的小老板,做水磨石生意的,黄冈人。和朋友跳舞时崴折了脚,在县城住了些日子不见好转转来的。在这里手术后,痛得叫了两天两夜,骂侍候他的老婆和父母,还咬老婆的手。他老婆流泪默默忍受他歇斯底里的发泄,每天依旧照顾他吃喝拉撒,我们都说他命好,找了个好老婆。有时他也觉过了分,会开点玩笑讨好老婆。他是个义气人,托朋友帮江西老表找工地老板要了五千元做了了结,还自己掏钱请朋友吃饭、散烟,我敬佩他为弱者拔刀相助的行为,看他一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屌样,但外表下却有一颗助人为乐的同情慈善心。人不可貌相,这个社会也还有好人啊。
半月后,医生“残忍”地给我撕开绷带,扯掉了镶在腿上的回流管,痛得我撕心裂肺、嚎啕大哭差点昏过去。病房所有人不忍心看到我那痛苦流泪的样子,还有腿上红肉嘎嘎、骨头隐约可见、污血斑斑的惨景,纷纷掉过头去。然后医生给清理创口,换纱布绷带,安慰我说伤口恢复得很好,没感染,决定下周第二次手术。病友都为我高兴,1号病床的老婆煨了一钵菜鱼汤,给我送了一碗,喝后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星期后,当我做完第二次手术回到病房时,1号2号相继办理出院手续,相处的这段日子,我们结下了患难与共、朴素真挚的友情,突然离别,特别难舍难分,目送着他们出院,看他们的背影融入人海,我默默在心里真诚祝福他们健康幸福、吉祥圆满。这里不能说再见,只能祝福他们永远不再回来。他们给我留下了上厕所用的椅子、手纸、肥皂等日常用品,也给我留下了一份思恋感激之情。他们那一句句“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安慰和鼓励话语让我终生不忘。兄弟,不管何时何地,我都不会忘记803室病友间的友情。
护士们都笑我成了803的室长、老班长。住了快二个月了,手术相当顺利,再做一次植皮就可出院回家修养了。我心情天天都是艳阳天、风和日丽的。在这里我送走了一批批病人:有经济拮据的老百姓,财大气粗的大老板和刚入职的小工人……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有钱就能得到最好的治疗和护理,难怪进院护士首先问你是工伤还是“农合”,是老板还是百姓……如果你病入膏肓、生命岌岌可危,如果你命悬一线、气若游丝,没钱哀求磕头也不会有白衣天使来挽救你的生命。一切按经济规律办事,我亲眼看到一位老大妈被自己患精神病的儿子用刀砍伤头部和胸部,鲜血直流。因没钱,到了医院没一个医生肯为她包扎……最后还是几个好心人凑钱,医生才给简单包扎了一下。放眼尘世,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但喧嚣繁华的背后,有谁会想到竟然有如此多的寒齿寒心事,这是我们所期望的美好社会吗?着实让人迷惘疑惑、纠结气急……
第三次手术后又住了几天。我开始想家了,就和医生商量准备出院。出院前,我托护士帮我查到了给我送水和饼干女孩的地址和手机号码,老婆特意给买了一条红色漂亮的裙子邮寄给她,以示感谢。由于我的腿需很长时间恢复、理疗,和公司协商后回家休养,我内弟从长沙开车到武汉把我接回家,我终于离开了803病房,离开了那个让我痛苦、不堪回首,那个让我倍受煎熬、痛不欲生的地方。同时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医生成功的保住了我的左腿,让我重新看到了生活的曙光,我也感谢帮我手术治疗的医生,但我不认同他们那种收红包的行为……我无法评判是非,只感觉当今医院商业味太浓,而割股救人的人情味稀释淡薄了。贫穷的百姓一时间被推到了生命末路。
有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回家的感觉真好,晚上做了一个梦,医生不收红包了,有钱没钱的人都可看病了,医药费国家全免了……我希望不是南柯一梦,希望此梦为时不远、早日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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