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知青

□何好

当我写下这个沉重不解的题目时，心中就自然地抖了一下！是的，你不是知青，而我却从六九年元月从城市下放来到了农村，那正是我的青春岁月和梦想年代，在农村一干就是整整的十年啊！我的骨子里都盛满了乡下人的憨厚和善良，血液里渗透着农民的所谓的小农意识，风吹雨淋，摸爬滚打，知晓了解了当地的人情风俗，深知当时农民的艰辛和农村与城市的差距，永远记得扁担压在肩上的那副“仁义”噻牙的狼狈相。

你不是知青，因为我只有读完小学，五完小就是我的母校，就以我当时的成绩而言，应该完全可以进入初中，哪怕是群益中学也好，父亲在澧县一中任教，就因父亲的历史问题和地主成份，然而，直到今天我也没有等到录取通知书！在我的生命里，恐怕永远也就是一个小学生了吧！

你不是知青，下放农村时我还只有十五岁多一点，算不上青年，又没有文化，怎能配得上知识青年的雅号呢？农村的广阔天地我无法大有作为，我只能和社员一起干繁重的体力劳动和各种水利工程。迟些亮，早点黑，三餐饭儿少不得，混世度日，浪费青春。

你不是知青，随着时光的流逝，年龄的增长，在农村人的眼里似乎还是有点儿知青的模样，我喜欢看书，热爱歌唱，早晚抽空还能吹上几段竹笛，邻居的大人小孩们都爱听，问我在哪里学习过，一根短竹子竟能发出声响。队里召开群众大会或集中学习，队长杨振环交给我几张人民日报和其他文件要我念给大伙儿听，中央政策、头版头条、重大新闻、时事评论，我绘声绘色，半洋不土的郊区普通话也能获得几次掌声，我还在队里编导过“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向前进”的舞蹈，晚上乘凉搬张竹床，挥着葵扇，左邻右舍的乡亲都凑来爱听我讲故事，我也喜欢听他们唱些往日古老动听押韵的朴素情歌。

你不是知青，而我早已经是知青的一员了，经常和王明福、三伢子、王焕章、曾礼安他们厮混在一起，一口长沙腔，满嘴荒唐话。我们在一边偷学哼唱那首在知青范围内流传最广的心中恋歌：“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美丽的澧水河畔，是我可爱的家乡，心中的向往……昏暗的煤油灯下，我苦苦地思念故乡，我的爹和娘！……”伤感的旋律，牵肠的词句，无不点击我们的心房。我们有很多梦想，心中却充满惆怅，现实环境迫在眼前，根本无法张狂，我们与社员一起到田地播种收割，一同杀虫打场，日出月归，打赤脚，抢季节，挣工分，一身泥土，满脸黝黑，心中还是恋着这首歌！

那年的春夏，金黄的油菜花儿涨满了田野，青青的禾苗在晚风中自由伸拔。天边传来几声清脆入耳的“豌豆八果，豌豆八果”的鸟啼声，生产队的口粮仓库里只剩下二十几天了，离早稻收割还有一个多月，大家都勒紧裤带，家庭主妇就用萝卜、青菜、豌豆掺进饭里，生产队的劳动继续热火朝天，那才叫真正的青黄不接呢！

福建省蒲田市有一位叫李庆霖的中学老师，大胆地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内容是诉说他儿子下放农村的真实情况，毛主席看完信后心中不能平静，要民政部门马上到全国调查核实汇报，并亲自给李老师回了一封信：“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之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

没过几天，公社在礼堂召开了知青大会，全社知青人数有百十号人，公社书记杨谷江在会上宣读了毛主席给李庆霖的回信，谈到了许多关于知识青年下放农村的具体政策、纲领和伟大的现实意义，结合当前国际国内形势，勉励表彰知青中的先进事迹和涌现出来的先进人物。杨书记的讲话精辟生动，出口成章，我们都张大嘴巴听得入神，不断地使劲鼓掌，大家欢欣鼓舞，心中像灌了蜜糖。我们更为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觉察、体察民情而感激涕流，奔走相告。知青代表郭楚生在大会上发言：我们一定不要辜负毛主席的殷切期望，坚决扎根农村，到大风大浪里锻炼成长，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广阔的天地里是大有作为的，把我们的农村建设成为四个现代化的美好家园而努力奋斗终身！

随后，大会宣布各位知青都到民政办公室签字盖章领款，每人三百元。个个知青的脸上都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堆满了那艰难岁月固有的开怀和一抿抿笑。三百元啊！这是一个惊喜的数字。在那个贫瘠的年代里，挣工分靠天收成的农村，一个正劳动力每天的工分只值几毛钱，土鸡蛋卖五分钱一枚，全家人一年的劳动收入也难以实现，儿多母苦的还要超支，亏欠，三百元钱可以走好大一截路啊！

每个人的心里都在默默细致的盘算这钱该怎样花，女人们决定到供销社疋头柜扯几尺花布，添置被单蚊账、毛巾包袱之类的，男人计划去生资门市部看几样农具、粪桶、铁锹、镰刀，还要买几根挑担子的绳索，稻草房屋逢雨就漏，蚊帐都被屋漏水浸黄了，木脚盆木脸盆都接满了，天晴了一定请人修补。最好还是到码头上砍二斤肉，捎一斤散装红薯白酒带回去喝二杯，这钱的用途真是太多了，一下子都想不完。

终于轮到我签字了。管民政的熊桃芝阿姨热情接待，细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赶快签字吧！”她用纤长的手指在知青花名册表格上逐一仔细查找，就是找不出我的姓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漏掉了，不可能！熊秘书对全公社的知青姓名背得比煮熟的芋头北瓜还要烂，她也慌了神，还在边找边自言自语道“你不慌，我们慢慢查。”她转过身去，从大柜里拿出卷宗，翻了几页，顿时，熊桃芝大惊失色，看到原因：“你是随家的，当时下放年龄不满十八岁。”熊阿姨的心情也很难过：“根据政策规定，你……你不是知青！”

“什么？我不是知青！”像是挨了当头一棒，我重复了一句，认为不是真的，喃喃自语道，从头到脚都冰凉了，高兴激动兴奋刹时什么都没有了，恍惚从天空中栽了一个大跟头跌倒在地上，两眼发黑，双腿瘫软，胸口和喉咙已经被严实堵上，脑壳一片昏胀。这不只是一个钱的问题，这确定到我的颜面，我的身份和个人尊严的问题，国家定的政策为什么不考虑会伤及到我们这一辈人呢？既然下放了就该一视同仁，怎么能有等级之分呢？大家纷纷上前说情证明，书记听到情况后也是无能为力，只是说我们会把情况向上反映。我彻底地绝望了，他们劝慰安抚只能表示同情，我去哪儿评理呢？这就是我们的现状。

人生如梦，四十几年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你不是知青”这句伤透脑筋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回响，也将成为一纸笑谈，当初我悔恨过父母为什么不早两年生养我呢？偏就让我碰上了节骨眼。这个政策定得不合理，那就不该让我下放。“你不是知青”曾经让我消沉，让我委屈，让我抬不起头挺不直腰，让我看不到希望。同时，也激励鞭策让我努力让我奋斗。是的，我确实不能算作知青，不能拥有这时尚的称号，更不能享受知青的诸多待遇，甚至到退休时都不能算作工龄，我来到世界上不是学生，不是工人，不是农民，当然也不是战士，更不是知识分子，我们是社会多余的弱体，是被遗忘的一部分，忍受着心中的酸楚，隐藏着默默的苦痛，上山、下岗、失业、文盲、计划生育、缺乏专长，下无寸土，茫然无知，我混迹在拥挤泥泞的大道上，默默承受着生活的艰难。

但是，从不气馁，我凭胆识、凭勤劳、凭智慧、凭坚忍不拔奋斗不止的精神，做一个有良知的二等公民，我还是硬闯出了生活的道路，干过多年基层负责人，改革开放中开过二十几年批发部，诚信经营，礼貌待人，顾客遍及城镇乡村，评选过先进纳税人，为国家创造财富，兢兢业业，埋头苦干，始终保持着知青本色，奉行执着诚信，努力学习，修养人性，最终，我还是真的要感恩在农村十年的抚育成长和坚实锻炼，我们学会了吃苦，懂得了珍惜，理解了后悔，体会到真情，自己觉得活得踏实！一路匆忙，淡忘那些不痛快的岁月吧！

你不是知青！但是，我觉得自己永生都是一名合格的知识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