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子 (陈希)
八岁那年患急性黄疸型肝炎,就看西医还是中医父母意见各异,同屋住的西嘎二嗲坦言:西医快,难保遺患。中医慢,则可治本。结果是先西后中的治疗。服用中药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一大碗混沌的氤氲着几缕白翳的黑汤,嘴未凑上去,胃却翻腾起来。虽还能在娭毑的监视中强忍喝下,却常常又呕吐了出来。娭毑见状连连顿足:“咯又哦得了啰。”父亲回来一听,二话没说,领我去了他单位,将一串药包交给食堂。此后,一天两餐的中药由大师傅煎熬。说也怪,服用时少有父亲站在跟前,但满满的一碗药汤竟能喝得一滴不剩。母亲见我皱眉耸肩的样子,便买来一包姜糖,吩咐我喝完药后含上一粒。
惧怕父亲还因读书上的事情:父母工作忙,学校每次开家长会都由娭毑去顶替。因生性怯懦,调皮捣蛋的事不会去做,但有个上课小说小动的顽习。娭毑也不隐瞒,如实向父亲转达。好歹学习成绩不赖,父亲沉着脸,一声不吭的从我面前走过。母亲则慢下半步,轻声对我说:“小心算总账。”
记得还是算了两三回总账:待上床入睡片刻,父亲将被窝掀开,手持一根竹条,一把将我按住,往屁股那块猛抽。我就只有蜷作一团,闭眼咬牙的份了。这种揍是不记恨的,而父亲的威严也就此提升了许多。娭毑曾向我讲述过父亲读书的事情:我老家在湘潭花石,祖父是个手艺人,湘潭沦陷,祖父领家逃难。因父亲读书聪慧,又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一乡绅劝我祖父将父亲留下,其学费由他供给,祖父应允。至此,父亲留在老家读至高一。后因姑姑叔叔相继出世,仅靠祖父一人的收入难以维系,在一封一封的家书催促下,父亲只得放弃学业,只身来到津市帮祖父相辅家庭。那年,父亲才十五岁。
中学毕业下放西洞庭农场。一日,正在田间劳作,忽听有人在喊,回头看时:是队长。他身后还跟着一人,似面熟——原来是父亲,真是意想不到。父亲是出差顺便来看我的,许是时间不够或是怕耽误我,看过我的住处后就要走。队长再三挽留,父亲连说:“见着就行,见着就行。”队长只得叫我送送父亲。
一路上都是父亲问我一句我就答一句。到了蒿子港,父亲择了家像样的馆子:点了一盘青椒肉丝,炒豇豆和一碗青菜蛋汤。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丰盛了。须不知几个月的灰萝卜将我肚肠里的一点点油花早已搅得一干二净。记不得吃了几碗,待还要去盛时,发现父亲早已放了碗筷,正看着我。我迟疑着,父亲却站了起来,从我手中拿过碗,背对着我,给我盛了满满的一大碗。
还是枯水季节,从堤上到趸船足有百多米的距离。父亲执意我止步,独自走下堤坡。看着他渐小的背影,我眼里不觉感到有些潮湿。一月后,父亲来信,信上写着:“西西吾儿:——摸过你的垫睡,实觉单薄,湖区潮湿,久恐染疾。这次出差西安,恰遇当地展销,特为你购得一条毡毯:质地厚实,色泽軟暖,看去很有西域风情,想你定会喜欢——”
那是我收到的父亲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也就在那一刻,我隐约的感到:我们父子之间的关系正悄然地发生着某种改变。在此后的几十年里,父亲不曾再写信给我,但那条被他着实描述过一番的毡毯在我手上用了几十年仍不舍弃去。
父亲患有严重的支气管哮喘。进入老年后,病情一年年加重。原以为他这情形会走在母亲前面,没料想母亲先他而去。为不影响我工作,父亲屡次提出去老年公寓,我执拗不许。一日,他跟我说有一极好去处:公寓主人原是他部属,人熟,又是家庭小院,绝不会感到冷僻。见他这么坚持,我只得应允。搬去的那天,尽管我强装笑脸,仍掩饰不住内心的悲凉。讲好了一星期看他两次,但隔一天就觉得心里慌。父亲喜欢吃橘子,恰逢橘子上市,隔三差五买上几斤送去。父亲总是说:够了,够了,一面催我快走。出小院是个上坡,没走多远回头望时:见父亲双手扶在二楼凉台上正看着我,我不敢对视,赶紧掉头,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父亲終没能渡过那个冬天。弥留之际,我将父亲搂在怀里。他已再无说话的气力,父子俩就这么对视着——似乎想说的话都已说完,一切的一切都埋在各自的心里。迷迷蒙蒙中,我眼前突然出现当年的那一幕:高高的河堤上,父亲叫我止步,独自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下河边的趸船——
谨以此文缅怀分别了十年的父亲。祝天下父亲母亲节日快乐!
用户登录
还没有账号?
立即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