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到布谷天/鲁云英
又到布谷天
文/鲁云英
我是家乡大地的女,家乡山水是我的魂。文章千古事,名利是眼前的花。
瑶耳山,是一座小山。乱泥峪,是一条小峪。那一年的春天里,一个生命于瑶耳山脚下一个破房子里呱呱坠地,这个生命就是我。当接生婆第一时间验明了她的性别后,叹了口气说:“丫头,是个丫头喱!”一个叫玉生的男人呆愣愣地站着,不知所措。叫玉生的男人是这个丫头的父亲。
“玉生,你已经有四个丫头了,尽是些背时鬼,赔钱货。留着啃你们的骨头呀!”叫玉生的男人满脸愁苦,面对灰蒙蒙的土砖屋,望着“哇哇”啼哭着,滚在踏板上的一坨血肉,他仰天长叹:“怎么又是一个丫头呢?丫头,丫头,丫头,丫头不是人吗?”他泪流满面,颤抖着双手用自己的破棉袄把已经冻得哭声已很弱的小生命包裹住,扔到了那个虚弱了的母亲身旁。我是这样不合时宜地来到了这个家,给这对贫穷的夫妻添了麻烦。那时候,女孩子的命是那样的贱。可以像处理一只鸡,一条鱼,一条小虫那样轻易随便地处理掉。这些都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说父亲捡了我一条命。
我家的东北方有一座山叫大山。站在瑶耳山顶上,看见大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仙鹤头顶有一颗大枫树,要四个男人手牵手才能围住。枫树两边有两口堰塘,像仙鹤的两只眼睛。夏天天气热,劳动之余,男人们,女人们都到枫树下歇凉。男人们抽烟,喝茶,谈古说今。女人们纳鞋底,补衣服。伢儿们打扑克,跳房子,打蹦鸡儿,打得螺儿,扇金边伢伢,赶羊儿,疯得天黑了都不想回家。
我家的东南方也有一座山,叫古家山。这座山比瑶耳山、大山都高,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还有一个老尼姑,一个小尼姑,小尼姑是老尼姑收养的一个孤儿。从庙洼里长起来一根高大的白果树,也要三四个男人才围抱得住,树的枝丫与庙台平齐,树丫里有一口大铜钟,逢年过节,菩萨的生日,山下的善男信女,只要听到钟声,便十里八乡从四面八方赶来,天没亮,人们就动身了,打着火把,提着亮壳子(灯笼),叽叽喳喳,这是去赶庙会。庙会上,热闹得很,有卖花生、葵花籽、姜糖、薄荷冰糖、油汤圆、娃儿糕、发粑粑、甘蔗、米荠、热苞谷、米包子,我娘的蒸的米包子又香又甜。后来这些年,我就没吃过这种叫米包子的东西了。我的前辈们走了,把许多吃货的手艺也带走了。
“香烟、瓜籽、豆丝糖啊!”
“甜酒、汤圆、茶叶蛋哪!”
“沙高粱不甜不要钱哟!”
小贩们的叫卖声清脆悦耳,婉转悠扬,在古家山顶缭绕飞扬,三日不绝。
这样的日子,我和我的伙伴们从来没有缺席过。我们从人群里钻来钻去,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疯得满头大汗,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我们常骑在狮子头上摸狮子的脑壳,问狮子:“狮子,你笑什么?”因庙门前有两只笑嘻嘻的岩头狮子。我们喜欢逗小尼姑开心,小尼姑的外号叫山麻雀。“山麻雀,你是哪里人?你有爸爸妈妈吗?你在庙里过得惯吗?他们对你好吗?”他们自然指的是老和尚和老尼姑。常常问着问着,小尼姑就伤心地哭了,其实她也只是个孩子,比我们大不了多少。我们常常挨老尼姑的骂:“一些讨债鬼,血包得。”
乱泥峪是几十亩地大的一块沼泽,奇就奇在山里怎么有沼泽地?依傍着沼泽地有一条几米宽的垱,垱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满满的清幽幽的,像猫儿的眼睛很明亮。上游来自竹林寺,书生台,檀木堰,下游垱里的水经过梁家坪,高桥,最后流入毛里湖。干旱的时候,生产队里架起八梯水车,把垱里的水车到山脚的田里,灌溉着缺水的禾苗。哪怕先天把垱里的水车干了,可第二天早上看那垱里,又是满满的。老人们说:“乱泥峪通阴河,乱泥峪的人有福,干不死。乱泥峪是块风水宝地。”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几乎天天都去乱泥峪割牛草、扯猪草、捉鱼、摸虾。乱泥峪不能种庄稼,但长满了牛能吃的草,血膀根又肥又嫩,青青的芦芽子,棒棒草是牛儿的美味佳肴,乱泥峪的牛儿都长得膘肥肉满。乱泥峪还长着许多猪能吃的草:牛舌条、猪耳朵、灯笼泡、剪刀芽。还长着一片片的野齐米,半天摸一篮子野齐米是没问题的。野齐米生吃很甜,煮熟了吃更不错,用磨子推了做粑粑,做汤圆更是美味。后来几十年,我真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乱泥峪的岩壳旮旯里有黄鳝、泥鳅、岩棒、螃蟹、黑鱼、脚鱼、乌龟、虾子,这些东西喝了乱泥峪的水,一个个长得又肥又大,我们常常一捡捡半桶儿提回家,煮熟了放上生姜、紫苏叶,吃起来真鲜呀!
党和政府英明决策,七十年代,在乱泥峪修了一座八百多亩水面的水库,能灌溉毛里湖镇、新洲镇4000多亩农田,过去的乱泥峪,现在的八方坪水库周围的人们受益了。真正的水旱无忧了。更加验证了老人们的一句话,乱泥峪的人有福啊!
小时候,我们经常上山捡菌子,大山,古家山,瑶耳山上的菌子真多呀!雁鹅菌、绿豆菌、烧火佬、豌蔸菌、丝茅菌、茶花菌,黄油伞,一早上可以捡一菜篮。我在一中读书时常常和阳由垸的同学争。他们说:“垸里好!”我说:“山里好!”他们说:“山牯佬,吃稻草!”我说:“你们垸古佬稻草都没吃的(那时阳由垸是芦柴山,没有稻田),穿垸了,你们吃什么?吃绿苔蔓。”
“你们见过绿豆菌吗?祖宗三代都没见过吧!哈哈!”长大了,我嫁到了阳由垸,其实,阳由垸盛产辣椒、茄子、黄瓜、豆角、苦瓜、甜瓜、丝瓜、冬瓜、西瓜、西红柿、胡萝卜、芹菜、大包白。阳由垸的田地土质好,土壤松软,肥沃湿润,种什么就长什么。阳由垸是津市人民的菜篮子,菜农们的汗水浇灌得阳由垸一年四季瓜果飘香。谁能说阳由垸不是一块风水宝地?
小时候,我们放牛,骑在牛背上唱山歌。把牛赶到山坡上吃草,我们就漫山遍野地摘野果子吃。冬儿果,茶包,茶叶,桑枣儿,夹板子,蜜蜜,转转,山楂,野墨李,野葡萄,野梦儿。你们如果有缘到我的家乡来,我陪你们到山里走一趟,野果子管你吃个饱。
我是瑶耳山的一颗小草,我是乱泥峪的一滴山泉。在山的怀抱里,在水的摇篮里慢慢长大。三岁时坐在门前看屋,我娘称赞我看屋像把锁。有我看屋,家里从来没丢失东西。看屋时,整天手里拿根响夹的,坐在阶基上赶鸡儿,因为鸡总想偷吃禾场里晒的稻谷,麦子,高粱,黄豆,绿豆,白豆,芝麻,阴米。四岁学会扯猪草。遇到有些判断不准是否有毒的野菜,就自己亲口尝,如吃进嘴里舌头不麻,不难受,猪就能吃,这也是我娘教我的。我用这种方法开发了许多过去没被人们认可的猪芽,康叶子,野黄豆,碎米叶,盐荷包,糯米藤,八哥草,千年矮,其实我的家乡漫山遍野都是猪能吃的草,我提个篮子出去,只要一会儿就能扯一满蓝新鲜猪草。猪吃了那些野菜,安分,长得又肥又壮,那时的猪肉,精肉多,肥肉少,营养价值高。我娘就表扬我:“幺丫头真乖,幸得没听接生的那死婆子的话,不然就没这丫头了。”我父亲就特得意:“还不是要感谢我,不过我不明白,接生婆自己是女人,却重男轻女。你们自己是女人,怎么就瞧不起女人呢?可你的肚子又不争气,尽长些丫头。”“你说接生婆就说接生婆,怎么扯上我呢?我肚子尽长丫头怎么的?感谢毛主席,中国解放了,实行男女平等,我的丫头们会有出息的,你等着瞧。”他们两人从来就是半斤对八两,一讲话就针尖对麦芒。我们儿女们都很清楚,他们的贫苦岁月就是通过打嘴巴仗度过的。我五岁学栽秧,六岁砍柴、割谷、扎耙子、做饭,乡里的灶太高,小孩子通常搭把椅子,站在椅子上做饭,炒菜。那时候,六岁的小孩已经是家里半个劳力了。
我七岁发蒙读小学,读半天书,放半天牛。牛在山坡上吃草,我躺在茶树底下看伢伢书,《大闹天宫》、《龙宫借宝》、《长坂坡》……我如饥似渴,书看多了,就想写写点什么呢?十二岁那年,我写了第一首不知像不像诗的东西,题目是野梦儿:
野梦儿,一串串,紅鲜鲜,他们站在田坎边,对着行人点点头,唌水涌满舌尖尖,卷起袖子去摘他,哦呀!他周围站满警卫员(刺)。
我读小学,读完小,读初中,初中没毕业,我就回家务农,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我当过队里的妇女队长、出纳、会计、卫生员、民办教师,当过大队的民兵营长、妇女主任。我把业余时间都用在了读书上,我从十三岁起就开始看长篇小说,我没有统计,我这些年究竟读了多少书。对我影响最大的几部书,《青春之歌》、《苦菜花》、《林海雪原》、《红楼梦》、《茶花女》、《红与黑》、《百年孤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骆驼祥子》、《简爱》、《飘》……后来我迷上了写作,我读呀!写呀!读呀!写呀!家乡的山水养育了我,家乡的人民给了我取之不尽的生活源泉。我的稿子一篇篇寄往编辑部,一篇篇被退回来,无数的退稿没有击退我的梦想。我的处女作《布谷叫了》在公开刊物上发表是我的第三十六篇呀!
八五年我入了党,八六年我转了干,八七年进入省作协,我从印满牛蹄窝的乡间小路走来,由一名农村妇女成长为一名国家干部。我从瑶耳山、乱泥峪走来,由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成长为一名农民作家。党和人民给了我许多荣誉:“全国三八红旗手”、“省优秀妇女干部”,“地级劳动模范”。我的小说《布谷叫了》获“五个一”工程奖、丁玲文学奖。小说《月到中秋圆》获常德地区文艺创作二等奖。和女儿周壬紫合作出版了《母女小说选》、《笔耕缘》。
八五年,我上了北京,受到许多中央领导的亲切接见。我的成长离不开党,离不开培养过我和指导过我的领导,老师们。以及鼓励过我,帮助过我的亲人,朋友,儿女,子孙们。学友们,同事们。借此一并感谢。
如今的我,已赋闲在家,还能做点什么呢?仍喜欢读书,也写点什么,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乐趣。最后,赘言几句,献给我的家乡津市,献给津市人民,与津市人民共勉:
蝶儿翩翩,花儿艳艳,嬉戏在山川。红了草坡,绿了池荷,林中鸟出窝。男耕女播闹春早,布谷引高歌。欢声笑语震天宇,仙女想嫁凡间哥。
作者简介:鲁云英,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津市市退休干部,曾出版《布谷叫了》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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