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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宿命的背景/鲁秉键

来源:《兰草》 发布时间:2017-03-30 08:57 浏览次数: 【字体:

父亲,宿命的背景

文/鲁秉键


上班的地方距家有一两百里,所以不得不变成一种以周为期的候鸟。

儿子木木,刚刚两岁。我周周如此奔波,他竟然都有些明白了——尽管他说不出来。每每到了星期天的下午我快要走的时候,他便会无端地紧张,即使有再多的伙伴,再新奇的玩具,他总不能够全心投入。每玩那么一会儿,便会跌跌撞撞却又风一般地在几个房间里穿梭,找寻,若不见我,便会脆生生的追问:爸爸呢?我的爸爸呢?

那一种焦虑与惶惑,让我心里一悸,不禁无端地想起他的爷爷——我的爸爸来。

父亲从小命苦,小时候被姑妈背着玩耍时,不小心弄折了左腿,从此落下终生的残疾。15岁不到,奶奶又怀着千般的不舍离他而去。及至壮年,和患有手疾的母亲拉扯我们兄弟姊妹四个,其中的艰难辛苦与冷眼,只有他和母亲自己心里清楚。我八岁那年,为了缓解家里日益沉重的经济压力,父亲去十多里外的乡中学食堂打工,这一去就是20年!20年里,父亲每周至少跑两趟(有时是四趟),没有车,没有船,全靠他两条腿一步一踮地走过。

初中毕业,那时候的农村孩子时兴考中专。我考了,差5分。据说当时有自费的指标,不过要很硬的关系才行。万般无奈之下,父亲想到了他儿时的一个伙伴(时任我现在工作的城市法院的某庭庭长)。几番犹豫之后,素讷于言的父亲找到庭长的外甥,拎了一大塑料壶茶油,准备到城里去求那个庭长帮忙。临近动身,父亲竟然找不出一双像样的鞋,因为那时候父亲总是穿着一双“解放鞋”——中学食堂里边一年四季都是湿漉漉的。好在那时候是夏天,我在放假之前花2块钱买了一双塑料拖鞋。父亲决定就穿我的那双鞋去,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我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一是觉得父亲这样子低声下气去求人丢了我的“丑”,另外一个原因是我难以启齿的,那就是他的病腿在穿上我这种没后跟的拖鞋后显得更加打眼了。

这种怨艾一直持续到去年的夏天。当时我到那家法院去办事,站在巍峨高耸的办公楼下,忽然想到十多年前,在一个烈日当头的中午,父亲曾经靸着我那双廉价的明显不适宜他那个年纪的黄花蓝底拖鞋,吃力地拎着那一壶重重的茶油,一颠一簸在我脚下的这方土地上踽踽而行,眼里满是怯怯的,有求于人的眼神……

刹那间,泪已盈眶!

但是,我最终还是没上成中专。

三年之后,我考进了一所师专,并在那里开始了我的初恋。虽然,和有些同学比起来已经是相当的俭省,但谈恋爱总还多少得有点花销。那时候,电话远未普及,通讯基本靠信。所以每隔那么一段时间,总要向父亲写信“求援”。既然为信,总不能像电报般地直截了当写“速汇xx元”吧,于是每次照例是“问候——国际形势——国内大势——所在城市物价——速汇xx元”老套路(我把这视作大学三年中最痛苦的事情之一)。父亲总是会把钱按时足额地寄来,另外还有他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回信。

那时,我和女友最昂贵的消费也就是看电影,而且女友也经常买单,再后来自己又找了一份家教。故那时节虽然也偶有忐忑,但总体上还是心安理得的。

毕业后,当初一起看电影的女友最终成为了别人的新娘。一次,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知道,为了多挣一点钱供我,冷水刺骨的寒冬,学生们因为怕冷懒得去洗蒸饭用的铝盆子,就给一毛钱给父亲,请父亲帮他们洗,一毛钱一个!我回想起看《乱世佳人》之类大片的时候是十块钱一张票,两张就是二十,折合起来就是两百张一毛的毛票,不知两百个盆子摞起来会有多高?父亲因此而皴裂的断口会有多少条?……

师专毕业后,在一个工厂的子弟学校教了两年书。因受了失恋的刺激,心血来潮跑去考县里的电视台,竟然考取了。父亲对此很是高兴,因为他听别人说电视台福利待遇好得很。其实,那已经是明日黄花。我进去的时候,县电视台的日子已经颇为难过了。对于我们这些刚进去的小年轻,更是无人过问,宿舍里边连张床都没得。父亲听说了,主动提出帮我找熟悉的木匠打。在打造的过程中,父亲兴致勃勃地给我描述,说是花了整整三百块,有蛮高级哒!我脸上故做淡然,心里其实充满了期待。

终于到了完工的那天!

父亲找了一个熟识的司机,把那张价值三百块的木床反绑在车顶上,摇摇晃晃七颠八簸,从乡里直接开进了电视台的院子。当时大概是十点多钟,在办公楼钴蓝色的玻璃后边,可以想见有多少双探头探脑的眼睛,我心里当时就有了几分不快,及至到了中巴车边,朝上一看,那张在父亲嘴里“蛮高级”的床,黑不溜秋的仰躺在那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心里就冷了半截,脸上自然就有些“阴转多云”。满以为立下大功一件的父亲一时间弄不准他的幺儿为什么“阴转多云”起来,讪讪地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记不清父亲是怎样帮我把床弄到房间里头去的,只记得我当时纯粹礼节性地留父亲和那位师傅吃了中饭再走,但父亲说还要急着赶回学校给学生们开中饭,我于是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目送那张破破烂烂的中巴车开出了院子,拐弯,消失……

直到很多年之后,我自己也做了父亲。有一次忽然想起这个画面。不禁揣测父亲在出发之前,肯定有对那司机夸过海口:“俺幺儿在电视台福利几多好,等下到了,酒肯定是有喝的!”(要知道,在父亲的印象里,电视台仍旧是好单位)——我这才明白了自己当初的冷酷,同时也明白了,在一个不懂事的儿子面前,做一个父亲有多艰难!

父亲二十四岁那年,曾得过一场大病,可以说到阎王殿走了一遭。据父亲自己讲,恍惚中有四个“无常”来捉他,幸好是四个颇有同情心的,见父亲上有老(我爷爷),下有小(大哥小哥),本身有腿疾,妻子又有手疾,动了恻隐之心,才每“鬼”送了他10年的寿命。对这一节经历,向来木讷寡言的父亲讲得活灵活现,而且他自己深信不疑,在一本他经常翻阅的《万年历》上,他小心地勾出了自己的那个日子。

      对此,母亲和我们兄弟姊妹其实有点半信半疑。但为了宽父亲的心,都异口同声地斥之为“乱弹琴”。母亲的说法是“鬼港(讲)”,大哥小哥说“哪里有那么些事”,我的说法是“高烧之后出现的幻觉”。但父亲对此深信不疑,说来也怪,后来哥哥姐姐他们在不同的地点找不同的算命先生“算命”,说及带“重孝”的时间,均若合一契。

这加深了我的忧惧,并且随着那个日期的迫近与日俱增……

周国平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说,他父亲在世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意识到父亲的存在对于他有什么重要。老家也有一句意思接近的俗语——“死得当官的老子,死不得叫花子娘”——可见,无论是在哪里,父亲这个角色,往往是容易被儿女们忽视的,而且这种忽视,往往要等到不可挽回的逝去之后,才有可能被意识到。国平先生说,在他父亲走了之后,他突然感觉到自己一下子成了孤儿!他走入这个世界的门户,他走出这个世界的屏障,都随之塌陷了!

或许,既已身为父亲,就注定逃避不了作为背景而存在的宿命?

又或许,在家庭这个舞台上,父亲这个角色注定难以成为光彩夺目的主角?甚至连偶尔露峥嵘的配角也轮不到?他只能像戏台上“明镜高悬”的牌匾一样挂在那里,静观一切,洞明一切,却沉默无语……

可是,哪一天,如果这块牌匾忽然间掉下来,摔碎了,原本流光溢彩活色生香的舞台就会变得天不是天,地不是地,高堂不像高堂。即使台上的演员们再呕心沥血,再声嘶力竭,整台的唱念做打也都会变得那般的不堪、那般的寒碜、甚至荒诞!

但是,只要我们的父亲再度回到这个舞台,并不言语,只是默默地伫立在那里,我们就会自然地觉得泰然和心安,于是我们就心安理得地去享受、去欢娱、去恋爱、去闹腾,全然不会意识到这种泰然和心安从哪里来……一直要到失去之后,经过那种锥心的不堪、苍凉和荒诞,我们才会从内心深处真正地明白——只是明白时父亲已远,纵使我们在静默中泪流满面……

不然,为什么普天之下写父亲最动人的文字,竟然叫《背影》呢?

是到抽时间回去陪陪父亲的时候了,哪怕,只是父子沉默地相对。


作者简介:鲁秉键,津市李家铺人,现在湖南省委巡视组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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