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 莲/杨冬萍
春 莲
文/杨冬萍
春莲是我小学同学,大概是三四年级的时候转到我们班的吧。
乡村的小学简陋,经常一抬头就能看到屋顶的瓦缝里射进来的阳光,那光柱里有微小的飞尘在慢慢晃动,仿佛无数极小的虫子在光影里飞动。若遇上下雨,教室的泥地上就会有了一个个圆圆的小洼地,积着小小的一窝水,有时浅,有时深,水洼周围会浸出了一圈湿地。课桌便开始随意了,雨在教室的好几个地方不规则落下,哪里还容你整齐摆放桌子板凳呢?
下课的时候,我们会挤在一起看头顶上的雨透过瓦缝滴滴答答地落在水洼里,不偏不倚,还溅起水花来,总觉得是件神奇得不得了的事。
春莲来的那天,也是风雨,塑料布钉着的窗框鼓胀如风帆,还发出呼呼的响声,冷风嗖嗖地往教室里灌。老师把她从门口领进来,坐在第一排的我看到门外有个熟悉的身影闪过,手里拿着遮雨的塑料布和斗笠,好像是我们队上的麒麟嗲。春莲细细高高的,比我要高了许多,褪色的衣服裹在身上似乎小了一截,头发又稀又黄,尖瘦的脸上却是一片红晕,偶尔用那双细长的眼睛看一眼什么。也许因为她总低着头,我总觉得她看的是地上的那些水洼。就这样,她成了我的同学。我坐在最前排,她个子高,只能坐后面,我们并没有什么机会成为好朋友。
但后来我知道她成了我们队上麒麟嗲的女儿,她和她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一起成了麒麟嗲的儿女。我不知道麒麟嗲为什么一夜之间就拥有了五个儿女,五十多岁的麒麟嗲打了半辈子光棍,这得多高兴啊!后来才明白是春莲的娘带着一群儿女从隔壁乡里嫁到我们队上,从此就是我们队里的人了。不过没多久,春莲就又多了个小弟弟,麒麟嗲老来得子,捧在手心里宝贝似的,苦了大半辈子,人生从此有了盼头。
春莲的家离学校只有两三分钟就到了,而我至少要五分钟,有时候在家里听到学校的预备铃敲响了得使劲跑才不至于迟到,春莲当然不用,她完全可以从容不迫地走过去,那时总跑得气喘吁吁的我是嫉妒过她的。
后来熟了,我们有时候放学也一起出门,她比我高好多啊,当然她大我两岁这也是应该的。春莲是个勤快的女孩,放学回家书包一丢就出门扯猪草,我们背着书包还在路上晃荡的时候,她都扯了半篮子猪草。田埂边,山坡上总能看见她的影子,我们大声喊她,她就抬起头笑着冲我们扬一扬手,有时候我看到她的手都被草叶染绿了,夕阳照在手上,竟然成了黑色,间杂着臂上划出的血痕。
后来我也问过母亲,麒麟嗲怎么那么大年纪了才娶亲啊?母亲说,他们家成分不好,年轻的时候哪个女的愿意嫁到他们家呀?他还有个兄弟入赘到了女家才算是落了个窝,只有他,没人肯嫁,这么多年不就这么一个人过来了嘛。不过,他可真是个好人呐,一表人才,人又勤快,老实,聪明,可惜了!
麒麟嗲比一般的庄稼人要白净,又高又瘦,放到如今用上玉树临风绝不为过。记忆中的他总是挺直了脊梁,风一般行走在田间地头。再后来见到老年的他时,总看到他在头上缠条白头巾在山上放牛,有点像少数民族的装扮,我总不明白他如何要缠一条头巾。只是他的背也渐渐弯了下去,走路也慢了许多。
那时,我不知道成分是什么东西,记得发蒙报名的时候老师是要问家里的成分的,家里大人早就教好了,我们大多能响亮地答一句——贫农!只有一个男同学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老师提醒他说,你们家是贫农、中农还是地主?那个同学眨着眼想了半天,大声答一句地主农!后来竟成了一时的笑谈。春莲来报名的时候肯定没报成分,要不怎么没听她说地主农呢?小学毕业后我上了初中,春莲后来就没上学了。她留在家里帮着干农活,插秧、割谷、捡棉花……样样都是一把好手,只是她还是那么瘦,走在风里就像田间的一株野草,似乎总在微微摇晃。
几年以后,村子好多女孩子都到南方打工去了,春莲也出去了。我继续念我的书,那些年我们也见得很少了。有一年寒假,我看见我家荷塘的堤上有个陌生年轻男子牵着牛经过,和别人打招呼也是一口蹩脚的普通话。我很好奇,就问母亲那个人是谁。母亲告诉我,那是春莲的男朋友,四川的,陪春莲回娘家看看,蛮勤快的,天天帮他们家干活呢。那时春莲已经是大了肚子,眉宇间因了爱情的味道生动了许多。年还没开始,男朋友就回了四川,留下一些钱陪春莲过年。过了几个月,孩子在娘家生下来了,是个男孩。春莲留下孩子在娘家自己去了南方,过没多久又回来把孩子也接走了。
再后来,听说男朋友原来在四川老家是有家室的,也是从来不肯带春莲回四川的原因。可是,春莲死了心要跟着他,任她娘怎么说怎么骂都不听,再回来的时候怀里多了个女儿。可是男朋友再没有来过,儿子跟了他,春莲独自带着女儿回了老家。
女儿还小,眉眼就是春莲的样子,很活泼,一逗就咯咯笑。春莲说,不想出去打工了,就在老家过日子吧。家里人多,麒麟嗲却也不曾说过什么,把这个小小的丫头也喜欢得紧,不时到村里的小卖部买点零食带回去。
几年过去了,有人就跟春莲说,丫头,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老呆在娘家算什么事,我帮你找个人搭伙过日子吧。春莲不做声,转念一想也是,只要不嫌弃咱娘俩就行,日子总是得过啊。对方说话了,人你也认识,说来还是亲戚。你自己考虑下,我给人家去说说。春莲一听那名字,吓了一跳,乡亲四邻都认识的,人长得不错,只不过是进去过两次的。春莲咬咬牙,点了点头,虽说在里面的时间加起来也有十多年,好歹人家还没结过婚的。
简单的东西搬到一起,日子也就开始过了。春莲勤快,瞎眼的婆婆也伺候得周到,男人虽说脾气不好,但总归是有个家,有个人吵架都不至于太孤独。就这样磕磕绊绊,不咸不淡地过去了四、五年,女儿慢慢长大也要上学了。
可是,有一天夜里,男人醉醺醺地回来对她说,这几年我也没亏待你们娘俩,反正咱俩也没领证,也没得伢儿,不如分了吧。春莲只当他是醉了胡说,也没理会。后来才知道,他早和队上别的女人好上了。春莲怄着气却不想分,但架不住男人几次三番的拳脚,只好带着女儿离开了那个给了她些许温情和累累伤痕的家。
春莲又独自去了南方,女儿的学费生活费得靠她自己挣。一年也只能见孩子两次,工厂流水线上的计件工,为了多挣几个钱,春莲常常起早贪黑。她还是瘦,如秋风里的残荷,在岁月里过早地失去了明艳。
那年暑假回了老家,我陪母亲附近走走,看见春莲的女儿坐在外婆家屋外的树底下,手里拿着一两枝莲蓬慢慢剥着吃,汗湿的头发一缕缕粘在额上,眉眼像极了少年的春莲。瘦瘦的小姑娘一边剥莲子的壳一边吐出绿色的莲心,这个好苦啊!
她外婆接了一句,有好苦?以后有的是苦!她一边说一边拿扇子给烧伤了脸的孙子扇风。风吹动她白色的头发,如一蓬雪白的芦花微微颤动。
春莲,我已很久不见她了。你,在他乡还好吗?
作者简介:杨冬萍,津市二小教师。
责任编辑:彭淼
摘自《兰草》2017年第一期
用户登录
还没有账号?
立即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