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鬼 蛋/彭淼
鬼 蛋
文/彭淼
1
真正尝到花生的美味是过年时在隔壁陈家妈妈的火塘边。初二那天,爹叮嘱小辈们要尽礼数,木生便和弟弟给陈家妈妈拜年,正好陈家的新女婿上门,陈家妈妈便满满地捧了一堆炒花生给木生。吃撒,吃撒,吃了还有。木生便剥了颗三粒仔的花生放在手心,端详了一霎,小心地一粒一粒放进嘴里咀嚼。怎么就那么的香呢?那股酥脆里夹杂的焦香,自唇齿向全身的感官延射,是小小的木生从来没有的经验。在木生的经历里,最香的食物只有猪油渣,而猪油渣可不是年年可以尝到的。去年,木生家的猪栏不兴旺,开春时捉来的一对宁乡猪仔,喂了不到一个月便只剩下一只,腊月间交了派购,爹妈正为待客的菜发愁呢!
其实也不是没有吃过花生。在涔水河两岸,没有哪家敢在自留地里种这种东西。去年木生家在门前的堰塘边多种了几窝北瓜,队长发现了,不仅瓜窝被当场踹了,爹还在群众大会上挨了批斗。木生吃过的花生,都是从生产队收秋后的地里淘来的,拢共几颗,不等揩净泥土就放在嘴里嚼了,只感觉有些甜,谁知道还这么香呢。
十二岁的木生在家里是老大,底下还有三个弟弟妹妹,哇哇的几大张嘴,就像一窝小雀仔,就算爹妈有鸟儿样的本事,也含不来足够的虫子来填饱他们的肚子啊。山高难不倒行路汉,木生不是小屁孩,他总有办法自己去想。初春里油菜花开得黄灿灿,蜜蜂成群地在木生家的土墙上钻洞,木生找来竹签子往蜂眼里捅,蜂子跑了,留下的蜂蛹便成了他的美餐,而往往附带着掏出一些蜂蜜,就恰如炒饭团拌上的猪油了。春夏时节,除了偷摘瓜果外,堰塘溪沟里还有鱼虾弄,只是到了秋冬季,木生便没什么办法,常常地袖着两手,望着门前叶子落尽的几根树干发呆。
2
秋后的田野,是麻雀们的天堂。成千上万只的麻雀聚焦在一起,在黑褐色的田畦上下飞舞,像一团游动的云絮,不断地变幻着它们的队列。木生说,穷鸟儿作什么欢,咋不学雁鹅们向南边飞呢,挨得一晌,田里的泥鳅都没得你们尝!木生恨恨地说着说着,肚娘皮就巴着了脊梁骨,早晨吃过的几块红薯,已消化得连屁也没得一个。
冬月初九是木生的生日,一清早,娘照例给木生煮一个白水蛋,这让他很是兴奋。吃早饭时,木生故意将这白水蛋放在碗里,拖延着细吞慢嚼,惹得弟弟妹妹们眼睛里像长出了钩钩。木生便用筷子头敲鼓一样敲他们的头,要把那钩钩敲回去,嘴里边骂,看你向嘴!看你向嘴!
木生家劳力少,年年都是超支户,不指望队上年终分红时能结回钱。家里的开销就只望着鸡和猪。猪没养旺,鸡也只能喂六只,一人一只,超过了就是资本主义尾巴。六只鸡里有两只鸡公,这让一家人都比较沮丧。四只鸡母,只有大半年时间下蛋,而这几个鸡蛋,就是木生家一年上头的油盐罐。生日有个鸡蛋的慰问,便成了木生兄妹对生活的憧憬。每当鸡窝里的鸡母“个个大、个个大”地叫开来时,三岁的小妹便颠颠地跑到鸡窝边上,用小手捧起那个温热的鸡蛋,跑到娘的面前报喜。木生想,如果爷爷奶奶还在就好了,多两只鸡下蛋,就会多些个打牙祭的机会。
3
入冬以来,木生家的鸡下蛋就稀疏了,这几天,那只最肥的红冠绿耳的芦花鸡母还打起了蔫,令一家人都揪紧了心。娘以为它是要孵窝,还特意留了几个蛋来引窝。晌午,趴在鸡窝里的芦花“个个大”地开叫起来,妹妹听见鸡叫,连忙跑到鸡窝边,却惊奇地喊,姆妈姆妈,一个小蛋。娘从灶房里连忙赶来,只瞄了一蛋,嘴上就咄、咄地出声,又喊木生、木生,快把这恶浊东西丢屋山头去。木生知道,鸡又下鬼蛋了。
在涔水河畔,自古就有这下鬼蛋的禁忌。鬼蛋,是鸡母下的超小鸡蛋,大约相当于鸽子蛋大小。传说中谁家的鸡被不干净的东西摸过了,就会下鬼蛋,鬼蛋不能吃,只能在一个时辰之内把它丢过屋脊才能避晦,丢的时候还得念“哪里来地哪里去,不犯俺家地清清洁洁!”不然的话,这年里主家便六畜不旺,人丁不兴。
木生其实不大相信这些鬼话的。木生是学生,老师天天在学校教他们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他怎么会相信这封建迷信呢?但木生也不敢当面顶撞娘,毕竟娘每次看到鬼蛋时脸都是青煞煞的,木生怕那个传说中的恶鬼夜里来梦中捉他,每次都照娘的吩咐努力把那枚鬼蛋扔过了茅屋的屋脊。
4
但这次没听娘的话,木生太饿了。入冬以来就没有什么野食来填补这正在抽蕻疯长的少年的胃了,每次在锅里添饭,爹拿眼睛睃他,就像一把薄刀砍过来,令木生脊背发冷。还是娘疼他,说,吃长饭的伢就让他吃饱。他却不敢多盛,因为弟弟们也都在吃长饭,更何况一半是红苕的薯米饭,吃多了上课时老放屁,这会令他更没颜面。
在小妹的面前木生嘴里念念有辞,还做了个丢蛋的动作,稍后却踅到屋后的竹园里,急忙把这鬼蛋磕破,呼溜一下全吸进嘴里,甚至都没咂摸出点腥气来,又滑进了那悠长的喉咙。木生像做贼一样从竹园里出来,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像擂鼓,又仿佛是身后跟着个无常鬼,咚咚地在追赶着他。
这一晌木生不敢睡熟,他怕夜里有什么恶物来侵害他。白天里他留心观察家里的鸡和猪,生怕它们受到鬼蛋的牵连而遭祸。所幸还好,一切都安然无恙,只有那无处不在的饥饿在撕扯他的胃。
5
看着麻雀的时候木生想到了什么,对,麻雀蛋。麻雀蛋不跟鬼蛋差不多大小么,鬼蛋他是不敢吃了,但麻雀蛋吃了总不会毒死人。麻雀蛋有些丑,蛋壳上总是布满了褐色的斑点;奶奶在的时候讲过,麻雀蛋可吃不得,吃了脸上会长斑,长大了连媳妇都找不到。木生想,我是小伢儿,又不找媳妇,怕个么的,再说,找媳妇本来就是个丑事嘛。
说干就干,木生便寻找麻雀窝,开始捣蛋行动。最先遭到清剿的是自家屋檐土墙上的几处麻雀窝,再后是屋后竹园杂篷里的几处鸟巢,战果其实一点都不显著,蛋没有寻得几个,倒是弄得尘飞雀噪,乌烟瘴气。娘在灶房里做饭,听到雀鸟叫,便绕到屋后看,问木生,你在弄些么?木生就答,这些雀卡子闹得厌气,我把它们赶跑呢。娘说,雀鸟也遭孽呢!木生又说,影响我学习。娘便不做声了。
要想有斩获就得扩大战场,除了自家的院子外,邻居家的,甚至外村的麻雀窝都差不多抄了个底朝天。除了麻雀窝,木生现在连丫鹊窝、八哥窝也掏,有时捉到半大的鸟,就用麻线拴了当个玩具玩,惹得一群小伢儿跟着闹,闹得四邻八舍有了说词。说木生是个饿牢鬼托生,死了要被千鸟啄万鸟撕的家伙。爹妈听见了,怄得背过气去,不知打骂过多少次,学校的老师也教育他要爱护动物。可他的心里,却布满了鸟翼。
6
上课的时候木生的眼睛是空的,没有定神。老师在讲台后声嘶力竭地喊:中心思想、中心思想!......唉、唉,木生,你的中心思想又跑哪儿去了?
木生的思想才从操场边的那棵楠树顶上溜下来。去年秋天,两只丫鹊往树叉里衔枝,这时已筑成密密实实的窝巢了。木生想,就算是一对年轻的鹊仔,也应该生蛋孵窝了吧?想到丫鹊蛋,他的喉节便咕咙了一下,细小的疼痒开始向四肢泛开。
这一课是《一件破棉袄》,木生机械地背诵,啊,这件破棉袄,是咱家的传家宝,爷爷穿它斗地主,爸爸穿它闹工潮,志刚啊....... 老师的粉笔头嗖地一声击中了木生的额头。同学们啦,这篇课文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呢,就是要让我们牢牢记住阶级仇、民族恨,千万不要忘本,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确保红色江山万万代......
木生忍了又忍的一泡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下来,浸湿了衣角被柚子树刺挂开的那团棉花。
7
木生家的鸡又下鬼蛋了,娘的脸色更加晦气。木生乖乖地把这枚倒霉蛋甩过了屋脊。
上学的路上,远远地望见楠树上的丫鹊在上下翻飞,叽叽喳喳聒噪个不停,他想,这对鹊鸟应当是孵上一窝蛋了。一晌连阴雨,已经耽搁了好时机,等天晴,一定上去探个究竟。
终于等来了大晴天。天刚粉粉亮,木生便溜出了门,来到校门边时,学校还静悄悄的,真个是神不知鬼不觉。木生噌噌噌地爬上树巅,太阳还没有从东天的云海里腾出来,它只是用光芒给天空镀上了一道华丽的金边。木生端坐了树端,感觉就像传说中的神仙。他头顶上的天空是一派湛蓝,几颗尚未隐去的星子还眨巴着眼睛,昨夜那块明镜般的月亮,此时犹如一片即将融化的雪花,令人感觉无比的清泠,而近处的村庄,仿佛沉睡中的小岛,依偎着桅杆般的树林,还做着许许多多的美梦。
当太阳的第一缕光芒映射到楠树梢上时,木生一眼就觑到丫鹊窝里的四个鹊蛋。不,是五个鹊蛋,五个鹊蛋都是碧绿色,只不过中间的那个更小。五个鹊蛋呈品字型摆放,四个在下,最小的那个在上,仿佛是一种拱卫,更想是一种呈送。而那天天聒噪的两只丫鹊,为什么不在窝巢呢?
木生没来得及多想,便把手伸向了那堆鸟蛋,忽然,呼的一声,他的手仿佛被大棒扫了一下,一条手臂粗的青蛇从鹊巢里窜起,迎面向他扑来。木生只是略微地闪了闪,整个身躯便像一枚风中的秋叶,飘飘荡荡地坠向大地。
在坠落的一霎那,木生终于明白,那是一枚鬼蛋。
作者简介:彭淼,津市市审计局干部。
责任编辑:黄道师
摘自《兰草》2017年第一期“小说平台”栏目
用户登录
还没有账号?
立即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