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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作品

村母/龚峰

来源:《兰草》 发布时间:2017-08-22 10:11 浏览次数: 【字体:

/龚峰


我二哥说老就老了,闷声躬坐在火坑的腊肉底下,油滴在他灰扑扑的鸭舌帽子上。他在打瞌睡,火堆里嘭地一响,竹节烧着了,火星炸在他的裤腿上,他一激灵,去拍火星。

二嫂大声吼气,像打闷了的一只鸡,不就是托她找找关系吗?这个老婆娘,有么的狗肉账翻的,高客(老鼠)尾巴一个村,有几钱油水榨的?退好多年了,还告你的刁状,没良心的东西,你当初还培养他,如今有芝麻大权利了就做烂酒的曲子,缺德,难怪儿子疯狗咬的。

二哥不吭声,火钳夹坨火屎点了一根软白沙。小烟和大烟混合在一起,往瓦缝里钻。

二嫂骂骂咧咧了几句,晾了衣物,打麻将去了。

二哥是葫芦村十多年的老支部书记,退隐快十年了,书记都换了几届,王撇口,霸脑壳,罗三儿。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扎了几个钱吧,据我所知也就一二十万,人家的房子都楼房了,他还是当书记前俢的三间破平房。井也舍不得打一口,自己到堰塘里挑水。从没见他穿一件灵灵醒醒的衣服,不喝酒,不打牌,吃酒的好烟,黄王,蓝王,他都换了四块钱一包的软白沙。唯一的寄托,哺育屋旁的百多根杉树,看看老革命家的传记。他做事低调,怕露富,被别人揪了尾巴,而今的人呐,都是萤火虫的屁股,亮彤彤的。

二嫂骂的那个告状的人,是村长霸脑壳。霸脑壳原来当书记,吞了上面的一点拨款,本来要开的,无奈葫芦村人都被蛇吃了——青壮年都到外边打工,哪个愿意钻村干部这个刺巴蓬呢?实在没人,就玩了个书记村长互换角色。二哥被公安局经警传了去,说,老田,这是你任葫芦村书记时的一坨账,有人告你卖了一座山的土,揩了不少油水。我们审计过了,是有些出入。

二哥嘴笨,知道有软,也没狡辩什么,就听到了罚没处理。一周以内退赔十二万块钱,就算了案。不然,你是有政治法律水平的老书记,我们就交给法院了。钱不多不少,快过年了,拘留所日子不好过,判个几年那就……

当时没出事,陈年卯年还是出事了,狗日的霸脑壳!二哥回到家,丫头家的白母狗正爬在桌子上饱餐二嫂和的米豆腐。二哥正在气头上,操起一把锄头,擂在母狗腰脊上,狗恨恨地哀鸣。

二嫂输掉了三百八,黄里黄昏回来,二哥破口大骂,打牌了去死,米豆腐也不用锅盖盖好,好成狗了。二嫂不敢出气,拿锅铲挖掉被狗嘴污染的部分,装在桶子里。

忙急做饭,腊肉炖萝卜。喊,田小满,吃饭呃。没理。又喊,小满!小满!吃饭!不应。

二嫂来到房里,二哥傻坐在广藤椅子上,像个脑膜炎。

屎熏了!是个人喊你唦!

二哥长出一口气,你勤快得喊,你就要送牢饭了!

二嫂觉得不对,腊十腊月的,讲这个背时话。

二哥讲了原委,二嫂也惊愕了。那还有心思吃饭。

钉梆硬的场合,辫子被人抓住了,不交是不行的。现在反腐风声紧,牛大的官说掉就掉了,说关就关了。退赔吧,认栽,只当得了癌症。二哥不停地抽烟。

这么多钱,骇死人哒。你就赚个一二十万,两个人买了社保,嫁小凤去了几万,剩个炮把万(十万),俺就靠放推推款(高利贷)过日子。退赔十二万,我的天哪,你干脆……二嫂没说出“去坐牢”,改口说,我干脆去坐牢。就眼睛发潮,鼻子急速地吸起来。

只找当事人,不得要你坐牢。你当初给我出的好主意,要我多赚点多赚点哈,赚得好。

那你赶紧跑,跑得无远八远(很远),跟毛会计一样,跑了这多年不是还悄悄里回来?

跑不掉,我的身份证被押了,人家盯住我了。

那……我的天哪……狗日的霸脑壳!起火的!翻车的!

第二天,传来大好消息,霸脑壳的儿子蹿夜路被湾里的狗咬了后腿,都说那狗疯了!二嫂开怀大笑,炖了一个心肺钵,菩萨显灵,你让他得狂犬疯!

夫妻在床上想主意,碾过去,碾过来。已经是深夜了,雪粒子磕得瓦片清响。

拉关系,关系在哪?关键时刻,想不出一个能够援手解危的人。

何碧莲,你找找碧莲,何仙姑,她不是脚路蛮广吗?她儿子在县政府吧。你的手机呢?现在就打,打。

何碧莲?你不是打过架,好意思找她。二哥没当书记了,面子没了。当初何仙姑和他长期奸夫淫妇,人家是想捞点油水。如今人家高住县里,五十出头,还跑风得很,野老公与时俱进,还瞧得起你个烧火棍啵?二哥没底气,面子还是要的,故意说,以前是她缠我,少交提留哇,送点村里拆屋的砖瓦门窗啊,送几包尿素啊。老年不说幼年话哟,坐牢吧,不打,不打。

你不打我打,你有她电话的。二嫂翻过来抓二哥的手机。我给她赔不是,那时候是我冲动,书记搞个女人,她又不是没坏过头坯的,野老公整酒坐的一桌,洗碗抹桌的,耕田的,当组长的,卖农资的。书记她都搞过三届,包括你,你是他的第三个书记野老公。村母,村母,你是村公,搞村母天经地义,我后悔往她床上泼尿,还撕她的头发。

二哥苦笑,半夜三更了,人家休息了。明天打,明天打。

第二天一醒,二嫂就催二哥打何碧莲的电话。

嘟了几声,何仙姑接了,妖冶的,喂,哪路神仙,大清早就——阿呵——,好好是你啊,几个世纪没见了,今朝怎么想起我来啦?—点小事?什么小事嘛?保密,好好,来了再说。你到县里联系,好好,欧克,拜~~

二哥用一只大帆布旅行袋提了一块腊肉,一个腊鸡。二嫂又东家西家地买了一百土鸡蛋,用松毛装在纸箱子里,嘱咐二哥小心,摸把蛋搞破了。

到县里已近中午,想到事情不小,礼物轻了,二哥又到超市买了一条蓝王烟。问何碧莲在哪里会面。她说,你在老舍茶坊皇后包厢等。

二哥把名字记了几遍,打的要到老舍茶馆。那土鳖司机是个菜鸟,不懂路,说不知道老舍茶馆。问了几个人,才蛔虫一样游到了。

服务小姐把二哥带到皇后包厢,二哥要了一杯清茶,一碟瓜子,等何仙姑。

等了个把小时,拨了三次电话。何仙姑才喳喳哇哇来了,还有一个秃顶男人,两个人推搡着,好像喝了酒。

何仙姑把秃瓢推倒在沙发上,坐在他腿边,秃瓢掐她的大腿,两个人好像根本没发现一身黑色面孔黑暗的二哥。服务员,服务员,拿瓶红酒来,再喝两杯。秃瓢兴致勃勃的喊叫。

何仙姑制止了,用她一贯的半真半假的语气嘻哈道,我说万总,你就是个破投资公司的狗屁老大,怎么这么嚣张目中无人呢,这是谁?她使劲拉二哥的手,告诉你,这是我正宗的老乡,条胯朋友,你客气点!

条胯朋友,是吗?肃然起敬,肃然起敬。万总从沙发上坐起来,给二哥一支大中华。上茶啊,这个服务员,怎么搞的!

服务小姐进来,上茶。

田书记,说,万总不是外人,找我什么事?

二哥瑟瑟地说完。何仙姑考虑了半分钟,用半假半真的语气说,小满,再大的事在县里我都摆得平,你这件事我确实是无能为力,我不讲你该明白形势的严峻性不就是炮把万块钱嘛,我知道,你当书记时大半个葫芦村的家当都是你的,也没少占,是不是?就出点血,退财免灾吧。这个,韩毅(她儿子),虽然能作县里的一些主,万总是吧,她瞅瞅万总,这种袒护的事他是绝对不做的。

正在义正词严地训诫教育,有电话,何仙姑换了娇嗲的声腔,你个死鬼,哼哼,脸皮比诗墙厚是吧——晚上再说,告诉你,老娘看了武媚娘,嗯,得马不停蹄地减肥——不然,嗯嗯,就失宠咯——不过你不宠多的是人宠……什么?你们局的年会?首席嘉宾?好好,我就来。

不好意思,小满,你喝茶,我有事。何碧莲起身欲走,二哥瑟瑟地说,春秀给你送点腊肉鸡蛋。

哎呀,把我当外人啦,真是的,这些东西家里成灾了,你提回去吧——不收又不好,这样吧,你放这里,我叫服务员收拾。走啦,你喝茶,喝茶。

何碧莲走后,二哥在包厢里百感交集,他看出了她对他的态度,大老远来一趟,饭也不留撮一顿,这和往日在他面前摇尾乞怜的何碧莲天壤之别。人吶,什么情,什么义,江湖一张纸,戳破不值半文钱。觉得受到了委屈和羞辱。这厚颜无耻的土特产,他觉得没必要留下来,也不好意思往回提,想了想,给叔伯侄女打个电话,说给她带了点东西,叫她拿去。烟拿出来,日后退掉。

侄女又惊奇又欢喜,热情无比,招的士要去土菜馆吃鸭子。二哥坚辞,别了,还有事,还有事。侄女就到小铺子给伯伯买了两包黄王,一瓶冰红茶。

二哥心里憋得慌,本想马上回家,忽然想起以前常去的鸡鸣巷,几年没机会去了,不知那些卖肉的店子被扫荡没有。他吃了碗牛肉粉充饥,上面不饿了,下面饥荒得很。自从没当书记后,白天没鸟事,晚上鸟没事,那地方人迹罕至,闲得都长绿苔藓了。吃惯了荤腥,看见老婆就像看见一碟霉豆渣,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刺筷子。何碧莲断了,村里的几个堂客见了他就躲。她们是和我田小满上床么,是和利益上床,给钱脱裤子啊。这次犯了案,进涔澹农场坐几年牢是铁板钉钉了,嘴巴饿不到,有黑咸菜吃,下面不憋疯啊。今天是最后的晚餐了。问路,信步到了那地方,一条鸡肠子巷子,路面碎裂,和沥青大道难以兼容。二哥都走到巷子的中间了,几乎都是关门闭户。二哥很失落,怀着残存的希望往前寻觅,左前方一扇卷闸门里,伸出一只手朝他招摇,凤爪上涂了血红的指甲油,标示着手的身份。二哥回头望望,没有人,就闪进去。卷闸门咔咔拉下了,妇人在暧昧的光线里一抱将他搂住,哥好帅油,快,跟我走。二哥问价钱,凤爪说,100,包你舒服。绕了曲曲弯弯的鸡肠子,才到了鸡笼,黑咕隆咚的房里,搁着一张乱七八糟的床。凤爪说,这是我租的屋,风声紧得很,她们都被抓进去了,快点快点。昏黄的灯泡打开了,二哥看见凤爪这张画得柳暗花明的脸好像何碧莲,不过凤爪年轻点,何碧莲贵气些。媾合是二哥此行的唯一收获,他像死刑犯吃最后一顿饭一样狼吞虎咽,老枪里喷射出灼热的仇恨。事了,二哥从皮包里拉出一张钱时,禁不住老泪纵横。我……如果……还来找你,记下电话。

回到家里,二嫂今天赢了钱,猜想二哥的事一定鸿运当头。

二哥墨着脸,中午吃的一碗牛肉粉直往外翻。就你个鲩鱼肠子,人家儿子是县里的重要领导,要抓屎往脸上糊么?不要紧,不蒸馒头争口气,不就是坐牢么?人也要死,还怕坐牢!

二嫂哗地就哭了,到处打电话借钱。

三天后,公安局经侦大队又打来了电话,二哥用临死不屈的语气说,我就来。

接待他的自称是薛队长,二哥不认识。薛队长递烟又泡茶,茶是极品铁观音。薛队长眯缝着眼,话在茶杯里旋转。对不起,田书记,你的事我们还在调查,证据不足,你回去吧。你放心,我这里每天都有人瞎咬,告刁状,不算屌事呢。

二哥不知就里,不……不……退赔了?

走吧走吧。薛队长不耐烦地朝外挥手。

在候车点等车时,二哥看到何碧莲发来的信息:土货我还是喜欢的,你怎么这么小气,一只鸡,两个蛋都提走了,切!!!



作者简介:龚峰,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保和堤中学教师。

摘自《兰草》2017年第二期“小说平台”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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