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义 狗/余晓英
义 狗
文/余晓英
那是一条黑白相间的土狗。
父亲将它抱回来时,它还是一条粉嫩粉嫩的狗秧子,趴在地上软软的,逗它时,它不喊不叫,只睁着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萌萌地看着你,直看得你的心儿开出一朵朵花来。父亲将它用鸡罩罩了,指着它后脚上的一个多趾说,别看它现在一副乖模样,长大了定是条凶狗。父亲说这话时,吸着一支大前门烟,黝黑的脸在烟雾中一闪一闪,眼睛流露着一个中年农民的暴躁和忧愁。凶狗我当然见过。那时候,我们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狗,有生人路过时,高高低低的狗吠声像是腾空炸开的黑云,震得竹林里的鸟雀子呼呼乱飞。凶狗其实并不可怕,它们只是虚张声势而已,若用棍子撵,它们很容易就变成一只猫。可怕的是那种夹着尾巴走路的狗,它们闷声不吭,幽灵一样蛰伏于暗处,若有人经过,便吊着一双冷眼扑上去就是一口,不给你任何防备和反抗的机会。这种狗通常被村民们称作病狗,就是有可能带有狂犬病毒的那种狗,它们是比蛇还恐怖的存在,所以一般养大后就被棒杀了。父亲说的凶狗,大抵是介于凶狗与病狗之间的那种,也就是凶得有点骨气又不惹祸的那种,这是他作为一个农民的期望。只是,我对父亲的话压根就不信,但我没有反驳。在父亲面前,我始终保持一个孩子的沉默。
在母亲的授意下,我每天用小半碗水泡饭喂小狗。小狗的吃相极其斯文,小小的舌头轻轻卷舔着,发出轻轻的、清冽的声音,像是泉水滴在长满苔藓的青石上。有时候,我甚至把它想象成一条饱读诗书的狗,它进退有度,谦逊好礼,整个儿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儒雅之气。我这样形容一条狗秧子似乎有些脱离实际,事实上,在我眼里,这就是一条类别于其它狗的狗,它天生携带深厚的内修,它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心。其实,我对狗的印象并不好,总觉得它们丑陋、肮脏、碌碌无为,除此之外,我真不知道它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那时候,为防小偷,我们家每年都会养一条狗。但这些狗不是过于懦弱就是过于懒惰,它们的骨子里透着与生俱来的卑微和奴性,它们的声音从来没有达到能够冲击我神经的强度,我甚至感觉不到它们真正存在过。这对一条狗来说,也许并不是值得什么遗憾的事,但我的父母却对它们产生了深深的怨恨。我母亲常说养狗就像一家人合力敲打树尖上的果子,好不容易打下来后却掉进了黑咕隆咚里,连泡泡都不冒一个。因为这些狗一到年底就都无一例外地消失了,像是被什么突然拿走了一样,连挣扎的痕迹都没有。只有一坨未吃完的饭团告诉我们,它们被人毒死了。
被毒死的还有别家的狗和整笼整笼的鸡。一些妇女披头散发,叉着腰对着枯黄的田野破口大骂。田野躺在天空下,枯黄中起起落落着几只细小的鸟,妇女们侥幸地认定是自家的鸡,深情的呼唤着扑向田野。田野晃荡起来,那些鸟嗖的一下全飞走了。于是,哭骂声再次响起。我一直认为,那时候的贼是练过武的,他们飞檐走壁,来去自如,我甚至将他们想象成小说中的武林高手,身负宝剑攀墙越室,然后手一伸,那些鸡啊狗啊便纷纷落入他的鼓掌之中。后来,有个贼在偷鸡时被人捉住了。他们将他捆绑在树上用脚踢用树枝抽打。那人满脸是血,嘴里杀猪般嚎叫着,与想象中的侠客相去十万八千里,忽然想起那些掉进黑咕隆咚的狗,顿觉现实好生无趣。
母亲给小狗取名小花,我就整天小花长小花短的叫唤,小花也像个绒球一样随叫随到,一些软软的乳毛香气就在我鼻翼下浮浮荡荡,让我觉得生活中多一条狗也未尝不好。水泡饭让小花迅速褪去奶气,骨骼像树苗一样蹭蹭往高处长,皮毛也开始变硬变粗,抱在怀里时不再那么软软的,只是性子还是一味的温良安静。两个月后,父亲突然取消了小花吃水泡饭的资格,每天只将一些锅巴粒子铲下来和了洗锅水倒给小花吃。父亲的决定从来无人敢反驳,只有母亲沉沉地说了句,小花还小。父亲狠狠地说,小什么小,水泡饭会将它的本性泡没了,到时候会像往年那些东西一样没出息。父亲说这话时,第一季稻谷已经晒干了,用麻袋和蛇皮袋装着码在堂屋里,等天气凉些后,就拉到镇粮店去交掉,以优劣等级换来一点汗水钱。
所以,一到交公粮时间,父亲的脾气就坏极了,他整天蹙着眉头,拉着脸,对谁都不待见,像是一座火山膨胀到了极点。每到这个时间段,我们就会心照不宣地将身上的棱角统统藏起来,躲在一个他抓不着的盔甲里,暗地里希望所有的粮食都能评上优等。但我们谁都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因为能够评上优等的,都是走了点门路的。父亲不知道门路怎么走,也不知道怎么和粮店里的人打交道,他只能以一个农民的姿态屁颠屁颠跟在工作人员身后掐媚的笑,不时怯怯地问一声,可以么?可以么?父亲的掐媚并没有换来对方的和颜悦色,而是不耐烦地呵斥,说了多少遍,要晒干,要弄干净,你看你交的些什么?工作人员抓起一把谷子递到父亲眼前,父亲吓得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说,不、不都是这样么?最后,父亲好说歹说,总算以中等粮交进去了。
从此,交公粮成了父亲的一道坎,也成了我们全家的一道坎。当这道坎也横亘在小花面前时,小花并没有表现出明朗的态度。或者说,小花虽然具备了一条狗的修养和智慧,但它终究是一条狗,面对被强制改变的生活,它既不能站起来理直气壮的抗争,也不能用一条狗的智慧对此事进行分析和评估,它像植物一样长着也像植物一样接受所有的自然变数。尽管一开始,我还报以微妙的希望,希望它以一条狗的无上尊严来挑战父亲作为一家之主的无上权利,但是我的希望很快破灭了。小花仅仅抗争了一天就缴械投降了,或者说它根本就不存在抗争,它只是一下子不适应饮食的改变而已,为此,我差不多一个月没有理小花。
事实证明,父亲用权利决定的事,往往起到一定的实际作用,虽然至今我仍然不能苟同父亲的做法。
日渐显瘦的小花,乌黑的眼睛里常常透着饥饿的哀伤。母亲将一些翻燥的潲水倒进铝盆里,又将一些萝卜叶子丢给它,它哀怨地看着母亲,发出了轻轻的呜咽声。它已经陷入一场饥饿的灾难,所有的同情都会加重它更深的绝望。我以为它快要饿死了,全身的毛又长又脏,肚皮紧贴着肋骨,每一条肋骨都在绝望地沉默着。我开始将它看成一条死狗,不再放它在心上,我甚至连它的哀叫声也忽略了。但是,一天夜里,灶屋里突然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那是弱者被制服的惨叫声。母亲点了灯去看,回来说,小花饿成精了呢。我不懂。第二天,只见小花酣睡在草堆上一动不动,鼓胀的肚子一起一伏,嘴边糊着几点凝固的血迹,看上去非常恐怖。原来,饿急的小花将一只老鼠捉住吃了。
这以后,每天都听见小花上窜下跳的声音,屋前的草堆、屋后的竹林被震得哗啦哗啦响。
小花暴露凶悍样子的那天,我正坐在一株桃花树下看书。这时候,小花已经长大了,在鼠肉的滋润下,它四肢健壮、皮色红润、帅气十足。青年小花一直保持着温良的秉性,不轻易亮出它的底牌。那天,相隔半里的邻居来我们家借盐,母亲匀了一调羹盐倒进他的小酒杯里,又从坛子里捞了几块腌菜给他,他因为太高兴,出门时故意用脚踢了踢小花,小花不耐烦的声音像喝了酒一样飘飘忽忽。记得看的那本书叫《窗外》,我被里面的情节感动得一塌糊涂,只看见漫天漫天的桃花在飞。多年以后,当我再一次坐在桃花树下,重温那本书中的情景,仍然对小花当时突兀的一声长啸给惊出一声冷汗。那声长啸足以撼天动地,如果比作一场洪水,我们家肯定是灭顶之灾。这声长啸就那么破空而至,将我生生拽回了现实,满腔柔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回到现实的我见到邻居惨白着脸,提着撕破的裤腿连滚带爬从我前面跑了过去,那一酒杯盐朗朗泼洒在小花面前。小花则立在天井中央,像旗开得胜的年轻土匪,威风凛凛,一身霸气,吼叫声闪着白光,似乎要将天地撕开一道口子。那一刻,我被小花的气势给吓住了。
小花终于长成父亲期望的样子,它见人就撵,从不示弱,在看家护院上表现出绝对的忠诚。实际上,村里大部分狗都表现出绝对的忠诚,但大部分狗缺乏小花骨子里的那种清傲,那是贫瘠土壤里才能长出的清傲。那时候,但凡穷家小户出生的人,身上都少不了这种清傲。他们揣着卑微的理想,用固执和清傲作外衣,与外界保持警惕的距离,内心却卑如草芥脆如薄冰。我和我的家人骨子里就潜藏着这种清傲,它们从气息中,从一举一动中不经意流露出来,蛛网一样布满贫穷的旮旮旯旯。小花就在这样的蛛网中成长起来,贫穷的气息一点一点注入它的血液,强硬着它的骨骼,支撑着它的气势。而在家人面前,尤其在父亲面前,土匪一样的小花却还像以前一样温顺、听话、善解人意,那与生俱来的内修不但没有磨灭,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愈来愈醇和了。母亲旧病复发后,整天窝在家里看着房顶的亮瓦发呆,嘴里不停的叨唠着菜园荒芜了,鸡丫没人管了,鸡鸡鸭鸭的事堆满了她的心口。她像一根被砍掉的枝丫,坍塌在触手可及的春光下。一天雨后,母亲强撑着板凳去菜园扯草,爬坡时,板凳没抓牢地面,倏地往旁边一滑,将她狠狠撂在了泥水里,半天也没爬起来。跟在后面的小花见状,一溜烟跑进屋,望着歇雨的父亲先是小心翼翼哼着,见父亲无动于衷,又开始哀叫,并不断用四肢叩击房门。那段时间,父亲忙得两头不见天,加上手上拮据,农药化肥老跟不上庄稼,所以脾气越来越坏。小花的哀叫不仅没有引起他的重视,反而觉得给他带来了晦气,他一怒之下操起一根扁担砸过去,差点将小花砸成两段。小花嗷嗷哀叫,不停地在母亲和家之间来回跑动。当放学回来的哥哥将母亲从泥水里扶起来时,那段路全是小花绵密的脚印。这以后,母亲与小花更是形影不离了。小花常常坐在母亲的病床边看着母亲,母亲有时候会伸出那双枯瘦如柴的手,轻轻抚摸它的脑袋,跟它说一些闲话。母亲一直坚信小花能够听懂她的话,这一点,我也深信不疑。病中的母亲与小花相互取暖,渡过了一个又一个寂寞的白天。
也许,生命的存在也是苦难的存在,人如此,小花也不例外。那天,父亲带了两个外乡人回来。那两人一进屋就从背包里拿出一根粗棕绳,将毫无防备的小花套进事先打好的环扣里,拖着就往外走。小花被绳子勒得大喊大叫,叫声惊恐而愤怒。母亲从病床上爬起来质问父亲,父亲说田里的庄稼越长越黄,再不洒化肥会死,但手里没钱,只有卖了小花。母亲挣扎着扑到外面,看到小花被拖到一口堰塘边,看到那两人将它吊在一棵树上,又看到他们用东西朝小花的脑袋狠狠砸下去。那一刻,母亲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像一阵风所向披靡地扑向小花。小花已经打晕了,死草一样挂在树上。它的脑袋被打破了一个洞,血将地上的草濡湿了,黄土染成血红。那两个人将小花从树上解下来扔到地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母亲冲那两人喊:不卖,多少钱也不卖。滚!滚!那两人见母亲披头散发,一双深陷的眼睛燃着两簇熊熊火焰,脸上每一寸肌肤都喷射着不可直视的锐光,吓得捞起背包灰溜溜跑了。母亲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眼睛慢慢流溢出泪水和柔和的光泽。她一手撑着身子,一手用土末将小花脑袋上的血洞堵住,然后将之平放在地上,像抚摸自己孩子一样一遍一遍抚摸小花,一遍一遍呼唤着小花。
直到今天,我都认为母亲的呼唤是一种奇术,它具备某种神秘的力量,能将所有游离的灵魂唤回,重植生命的维度里。这种奇术有一个充满巫气的名字:喊魂。小时候的我生病了,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母亲不急不躁,等晚上夜深人静后,她嘱我脱掉贴身内衣,然后拿到外面长一声短一声呼唤我的小名,母亲唤一声,父亲便在房里回应一声......如此连续三夜,病竟真的好了。那时候,母亲的喊魂声就像一剂良药,具有安神定心之强效,只要听到母亲的喊魂声,我的身心就会处于一种非常宁静舒适的状态,仿佛又回到襁褓中,回到了母亲的怀里,所有的病痛纷纷远离。
那天,就在母亲一遍一遍的呼唤中,死去的小花慢慢睁开了眼睛。
小花的起死回生,让父亲很长时间都沉浸在一种罪责中。他当然没有将之归功于母亲执着的呼唤,而是固执地认为小花不是一条普通的狗,它的身上具备仙的潜质,或许,就像鼓书里说的那样,小花是下凡历劫的仙犬。父亲一直坚信有九重天,有玉皇大帝,相信六道轮回和因果报应。所以,复活的小花摇身一变,成了父亲心中神的象征。我们将小花抱回家后,父亲像打翻酱油瓶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地帮小花做狗窝,帮它清理伤口,又亲自喂它吃东西。半个月后,小花的伤口就慢慢愈合了。
复原后的小花并没有意识到一场劫难改变了它原有的生活状况,它依然尽心尽职地看家护院,依然匪气十足地追赶陌生人,依然像以前一样蹦蹦跳跳地迎送我们出门或归来,见到父亲依然温顺、低眉、服服帖帖,只是与母亲的关系似乎更亲近了一些。这让我们感到不可思议又觉得理所当然,毕竟,它的命是母亲捡回来的,它是一条懂得报恩的狗。只是,这场劫难在小花心里留下了阴影,它开始对外界保持高度的警惕,对蹊跷的食物从不沾边,对陌生人更是见着就追赶。它的警惕,让它在以后的岁月里躲过了一个又一个劫难。
小花足足活了十一年,这在我们家乃至整个村庄都是史无前例的。但生老病死,是生命的终极常态,土匪一样的小花一样逃不掉既定的宿命。
小花死去的那天,秋风刚扫下一层落叶,田野里最后一茬稻子已经开始收割了,村民们正忙着烧火土肥,满村都是飘浮的青烟。小花老态龙钟地走在光秃秃的田埂上,像一片随时被风刮走的落叶。它已经几天没吃没喝了,那双曾经熠熠生辉的眼睛浑浊萎靡,看人的时候充满对生命的慈悲,那双多趾的后腿枯瘦如杆,已经没有力量承受任何一点负荷。母亲将它抱回家,放在它常睡的草窝里,在旁边的桌子上为它点了一盏灯,那是母亲对小花临终关怀的一盏灯。晚上,秋风将屋顶的瓦掀打得扑腾扑腾的响,一些树叶从地上旋起来飘到天上,又从天上飘向虚无的夜空。半夜,母亲带我去看小花,小花一动不动地趟在稻草里,全身僵硬,似比一片落叶还要轻。
小花死后第十个年头,母亲也被病魔夺去了生命。母亲走的那年,一直在病床上躺着,家里只剩下父亲、母亲和一些蒙了灰尘的农具。父亲已不大做农活了,一有时间便去小集市上的茶馆里听鼓书。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里,母亲就盯着房顶看。房顶上的亮瓦已经被雨水浸泡成黑色了,上面覆盖着一些落叶,风吹动着那些落叶,那些落叶却固执地粘在亮瓦上,似和亮瓦长在了一起。母亲就那样盯着落叶看了几个月。我不知道,在她最后的时光里,她到底看到了些什么?
母亲下葬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天空弥漫着白色的雨雾,河水被打得哗啦哗啦响。我跪在母亲的棺材前,感觉天地被置于一片苍白的梦幻中,所有的物象都漂移起来,天空成了漂移的大海。突然,在被雨水击打的河边,我看见一个奇怪的、长长方方的小土堆,小土堆上面长满了蒿子草和绿色的藤蔓,河水不断扑打着它。父亲说,那是小花的坟茔。突然想起小花死后,有村民怂恿我们剥皮吃掉,却被父亲暴跳如雷地赶跑了。当天晚上,父亲提着锄头和铁锹,用一口蛇皮袋将小花装了背在肩上出了门。他没有说将小花埋在哪里,我们后来也没问。
想不到十年后,在命运的操作下,它竟又和孤独的母亲相依相伴了。
作者简介:余晓英,湖南省作协会员。出版有散文集《濯缨梦溪》。现工作于津市市城管执法局。
摘自《兰草》2017年第四期“散文之旅”栏目
征稿邮箱:jswl425877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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