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龚峰小小说三题
龚峰小小说三题
风湿病在父亲体内潜藏了六十年,他老人家最终还是殁于此疾,享年81岁。弥留之时,回光返照,父亲翕动老腊肉一样的嘴唇,相当清醒。他卒章露底,向我吐出了隐藏六十三年的秘密。我是早过花甲的男人了,对秘密本身已毫无惊诧,不解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没有亲戚乡邻给我透露过一星半点。
父亲一辈子就是鸬鹚湾的一介农民,我以前认为一句话就可以把他说清楚。可是,年纪越大,越感觉父亲不那么简单,父亲是一部长篇小说或一部《易经》,直到他老人家去世,我对他的身世和内心还是一知半解。
父亲说完,头一歪就走了。我的两个姐姐三个妹妹开始哭嚎。我则在琢磨,老人家为什么要把一些秘密在不同的时期说出,他如此守口如瓶,好像他对我说的秘密才是精彩的电视剧,其他生活全部都是插播广告!
我三十岁时,还是一个少爷。我妈把我宠坏了。尽管我是家里除父亲之外的唯一男人,但我染上了肺结核,精瘦得像一匹野狗,浑身瘫软无力,也就被全家“国宝”一样宠着,没有下过田,最多牵一头水牛,在田边溜达。
儿呀,你还是要学点本事,爹娘不会照顾你一辈子。我生下来就没看到爹,九岁就死了娘,无兄弟姊妹,九岁就耕田耙地,1947年得天花险些死了,到阎王那里走了一遭,阎王说我是个苦娃儿,挥挥手没要。
这是爹告诉我的第一个秘密,像抽了我几鞭子。在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吆喝牛的声音和溅起的水声清凉地濯洗着鸬鹚湾,我主动要求爹告诉我耕田,我天资聪颖,几乎无师自通地成了一名出色的农夫。
我四十五岁时,父亲已经是我现在的年纪。也是晚上十点,我妈已经三天三夜泡在谁家的麻将牌里没归窝了。我派小孙子虫虫给住在偏房的老爷爷送去一个烧红薯,虫虫说,老爷爷一个人喝酒,在哭。
我过去看,父亲坐在乌麻漆黑的帐子下,凳子上半碗辣萝卜,真的端着搪瓷缸子在喝酒,喝一口,自言自语,你个不省事的婆娘,败家婆娘,忘恩负义的下贱坯!
骂谁咧?
还有谁?崔小凤,他不是你的娘!我卖的一柜子谷钱,藏在糠窝里的砂罐里,都被她寻起跑哒!
父亲愤愤地给我讲了他的第二个秘密。
崔小凤早先是石龟山窑子里的小姐,靠接客为生。听说是当地的一块牌子,后生家当然都很羡慕。有一天,我偷了湾上清水癞子家的桃子,清水癞子追着我赶了两里路,我就跑到石龟山街上去了。瞎撞撞进了一个院子。我看见一个小妹子跩在一口破缸旁边抽抽地哭,她就是崔小凤,脸上被抓得稀烂,她说鸨母逼她做死地接客,她累得要死了。她抱着我的腿,求我把她带走。后来,她就成了你们的娘。
什么?原来是这样!我一直认为妈妈对我够好的。她真的是婊子?
唉,历史太复杂了,我是一个婊子养的,造化安排,我有什么办法呢?况且,我都是儿孙满堂的人了,也学会了波澜不惊。
家丑不可外扬。好在,外界似乎对父亲娶婊子的事情不大知情,或从不关心。鸬鹚湾的人在时光的冲刷之下早已东逃西散,所剩的几个老人从不爱嚼人舌根。
我的婊子娘是和了一个杠上花开杠时中风死的。父亲和我去时,有一个特写镜头定格在我记忆深处。崔小凤靠在椅子上,口眼歪斜,右手兰花指捏着一块五索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优雅的妓女。
父亲把核心秘密留在他离开人世的前几分钟跟我说,想必读者们都猜中了,其实,这种情形在人间太普遍了。
你不是我们亲生的,1954年发大水,我在澧水河边打鱼,从上游浑浊的浪涛中漂来一堆稻草,稻草后面一根檩条,檩条上用草索捆着一个笆篓……
44
七年后,这个不吉利的数字怪圈又高频率地缠绕了他。
不经意地看看手机时间,4:44。他的心里咯噔一下,死死死。
一个群里在发红包,戳,1.44元。怎么这么巧,又是44呢?
他不是唯心迷信的人,一般时候不会在意什么手机号码车牌号码住的楼层带4字。可是,近来(有十多天了吧),自从他一个人独居在家,暗疾似有似无发作,手心出冷汗,心律不齐,头晕脑胀时,总是与这个乌鸦数字不期而遇。小概率他不会介意,大概率高频度地出现他就觉得蹊跷了。
他想起非科学能够解释的某些神秘现象,佛教中的六道轮回,暗物质,量子缠绕,心灵感应,冥冥中的灵魂暗示。总之是想象力发挥到了极限,浮想联翩。这是不是身体与灵魂默契后打给主人的警示电话?世界上不少大灾大祸据说是有预兆的,只是人类忽略了这些预兆。
回溯七年前,他身体异常,跑了很多医院,最后来到康复医院,被诊断为抑郁症中的焦虑症,辗转各地求诊,痛不欲生。第一次烫伤他记忆的就是这个贴在惨白墙壁上的病床号:44。他都卧在床上了,粉红的护士开始给他注射安定的液体,在给他腕上贴胶带。他下意识地昂了昂头,眼光翻转,看到了床号。他像夜行的人蓦然发现了一条蜷曲的蝮蛇,浑身一紧,憔悴的面色煞白,心跳从90b/min猛升到奔马律,他不敢数自己凌乱失控的脉跳,应该不小于150b/min。
“怎么是这个号?我这次必死无疑!”
老婆忽略了这个问题,看他手在发抖,也吓得无所适从,“没有床位了,他们说,单独病房很紧张……”
陪护的床号是45,老婆灵机一动,“你到这边来,我睡你那边,你看有不有鬼。”护士一定好笑,但他没心情想美女的笑。
住院期间,医嘱心静,不能玩手机,要尽量切断与外界联系。他心里罩着阴影,还是偶尔看,瞟一下时间而已,看又是不是44。
两秒钟前还是43分,他一看,4就蹦了出来,像故意和他作对的恶狗。
“又是44!”
他对老婆说,“我好不了了。”谈话是近乎遗嘱。
“你是疑心作暗鬼,一个数字,你管他是几。”
半天时间,他看了十几次,有七八次都是44。他想不通,一小时有60分钟,出现44的概率只有1/60,至于抢红包,微信未读信息数,那就是任意数了,为什么44偏偏蚂蟥一样巴着我?
后来,他的焦虑症渐愈,只是这种病根深蒂固,要长期服药。44不翼而飞。
现在,不祥之鸟又“燕子归来寻旧垒”。
他把这个别人听起来可笑的问题说给医学博士的女儿听,说之前他绕了个弯子,“丫头,人类是不是所有的疑难问题都解决了?”
“亏你魏愧先生还是个业余心理学家,问这么蛋白质的问题。人类解决的疑惑还只是海上冰山一角。”
“那笑星为什么也会患抑郁症?”
“笑只是他们的工作,理论上讲,现代社会每个人都是抑郁症患者,只是轻重不同。就像地球上每天的微震多如牛毛。您的抑郁症是应运而生,脱颖而出了。”
魏愧顺势倒出了44的难解之谜。
“这叫心理强迫……不过,根据您的描述,我得到了一个新的课题灵感。我想调查更多的患者。您每次看手机,看到过88没?”
“也看到过,不过很少。”
“您就为自己看到88庆幸,想象那是一张中大奖的彩票。”
真是奇了怪了,自从和女儿倾诉隐情后,魏先生慢慢少了看时间的习惯,44的出现也就几乎没有了。
蜜糖
痒兄一早醒来,正在扒手机,对一则做好事的新闻表示疑惑,一个妇女在菜市场捡到一根金项链,在原地三个小时等失主。怎么会呢?哪个说这项链是她的她就是失主,弄不好活雷锋还要挨一顿打。
安乡的女儿来电话,爸爸,我的蚊帐在我房里柜子顶上,你给我搭来哈。
提了帐子包,痒兄就骑电车到了车站。
好遇头,车来了。5块钱搞定,给女儿发去尾号:707。
车刚走,女儿又来电话,柜子角还有一根杆子的,拿来没有?
你又不早说。痒兄又飙回家,找到那根两米长的铝合金杆子。再到车站。其时憋了好久的暴雨倾泻下来。
杆子丢在路边,等来了第二张车。痒兄把杆子塞进车走廊,给上几块零钱。司机和售票员异口同声,搭东西一炮块(10块)。
一个人才8块,这么根杆子10块?痒兄不解。
司机很牛逼,国际惯例,老大,搭一根鸡毛也是10块。
边说边启动了车子。痒兄抽出杆子,恨不得拍人。他想理论几句,车已飞跑大遁。
他在小超市的檐下躲雨,等第三张车。
一张车横过去,把杆子碾成了粑粑。痒兄拿起杆子看了看,瘪了的杆子也要搭过去,不然怎么配套?
十几分钟后,第三张车来了,痒兄先给师傅装了一根烟,说了两句好话。
几块钱?
十块。
十块?这东西都不值十块钱。
搭不搭?司机没好气。
等了半天,还得十块。痒兄说了女儿号码,递上十块钱。
这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痒兄骑车回家,淋成了落汤鸡,裤袋里一包王烟湿成了豆渣。为搭区区蚊帐,萝卜拌成肉价钱。
痒兄脱掉湿漉漉的上衣,有些愤青。难怪希特勒成了犹太人的魔鬼,这些人死要钱,要钱死。老子哪天请两个人,在路上栽99根耙齿,叫你放炮。放不了炮,老子请人在司机位子上丢一泡狗屎。
有个泼皮侄儿就在安乡车站开店做小生意,对恶作剧情有独钟。痒兄对他说了详情,你跟老子教训哈那两个要钱的鬼。
车前后到了车站,卸客。司机和售票员冲到候车室躲雨去了。
程咬铁得到姑父的吩咐,站在店前四望,没有狗屎,也没有牛屎,只有几张暴雨洗澡的车。他灵机一动,冰箱里正好有一罐快过期的蜜糖。
他拿了蜜糖,先后跑上436和284,在司机位上抹上几坨。
不一会436到点了,司机坐上去,手肘背上屁股到处都是黏糊糊的,以为是小孩拉的稀,手一抹,一闻,搞清是蜜糖。他骂祖宗日娘,叫售票员下去买纸,买包黄王烟。
程咬铁的店子最近,拿一卷纸,一包黄王,不知哪个缺德的生儿没得屁眼的在椅子上抹了蜜糖,铁坨,你看到没有?程咬金特地给她拿了包假烟。
你们赚钱,老子又不是跟你看车的。抹的蜜糖还甜,丢了定时炸弹老子还跟着背时。
肉滚滚的女人丢三落四,钱包在车上,转身去拿,纸和烟丢给司机。给铁坨递上50,找回15。
黄王烟22?23?一坨纸1块2块,怎么只找15?
烟25,纸10,宝!
售票员还想理论,看了看泼皮膀子上的刺青,没有吭声。
作者简介:龚峰,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保和堤中学教师。出版有《骨头里的痒》、《野语文》等。
摘自《兰草》2017年第四期“小说平台”栏目
征稿邮箱:jswl425877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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