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镇记忆/钟月
小镇记忆
文/钟月
湘西北小镇
据掌故老先生讲,这湘西北小镇,前清举人有过镇里的本家,袁世凯当兴那阵,老头子的龙廷兵里也没少这镇上人。其实,说镇也不过就一条街,一条曲曲直直的麻条石街。这街面石板大都呈暗褐色,早踩踏得阴幽发亮,老墙的岩缝间可见藓苔斑驳滑腻,这镇街生在何年,无考。镇街一面靠河,多吊脚楼,水荡荡的,晃得人心里湿。因是河街,岸上人多与船家结缘,于是这街便渐次生出好些茶馆酒肆来。茶馆是一色的铜水壶盖碗茶,酒肆呢,自有那永久不缺的老糠酒,枯树枝上挂满了的熏黄干,以及炸黄豆、壳花生、刁刁儿鱼和酸甜辣脆的各色泡菜。
出日头的天气,生意买卖人都在自家门前撑出各色斑杂的布幔儿,这布幔便挽成一条促窄荫凉的巷道,四处的轰嗡声,一如硕大无朋的音箱,搅活着一片晴空。住家的女人趁着这时节,将洗净的衣被早早晾晒在长长的竹篙上,任风吹得衣被嗬嗬哗哗地作响,仿佛唱一台大戏。若遇雨天,那麻条石街面上,会晃动着散发出桐油味的各色雨伞。雨帘下,颜色斑杂的伞,缓缓地来回穿行漫移着,宛如雨中的荷塘。淅淅沥沥的雨中,最是清朗有趣的,要数老人们脚下镶着四个大铁丁的木屐,那呱哒呱哒的踩踏声,伴着雨的唱和,荡着悠悠乡音的意趣。
镇上有点文墨的老人,常对自己的“街粹”突发奇想,说铜水壶往盖碗茶里冲开水,这叫长嘴野鹤啄蚌壳,说枯枝上挂熏黄干,叫老东西不安份扎香货儿。这说法小镇外没人能听懂,只是老人说这些的时候,镇上男女却懂,笑着点头,嗯,嗯。有时,一些老人会捻着下巴的胡须,对街上滚过的木轮车或铁匠铺的风箱发奇想,但终于未能发出,只说那木的铁的,总不能变成金的铜的,譬如我们这街,它能变成什么样它能变到哪里去?是的,小镇人永远就这样日出日落地打发时辰,从不经意这些和他们毫不相干的什么变化和新玩意儿。只是,当他们提到一个人时,那兴味儿要比谈起小镇的变化来大得多——皮大?就一个“打流坯 ”!
“打流坯”
皮大,上无老,下无小,远无亲族,近无旁支,他五十挂零,光棍一条。在小镇,他转悠了大半辈子,收过破烂扎过花圈杀过猪染过布摸过脚鱼捉过乌龟,在剧团拉过大幕在澡堂子替人搓澡为死人抹尸抬丧……他走的路好比爬山,九坳十八盘,曲曲弯弯,坎坎坷坷,爬一阵,歇口气,再爬,一抬眼,又是峭崖,好陡,还得爬,爬,爬……在小镇,数他干的役事最杂,拜的东家最多,也不晓得是哪根筋没转活,哪个气眼儿不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难找到东家过年。于是小镇人说话了,皮大呀,他是懒!蠢!笨!要不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怎么就找不到一个东家过年?生就的打流坯嘛!
皮大呢,自是认了,他认命。皮大从娘肚子里一个筋头栽出来就只有一只眼 ,因了这点,竟害得有文墨的人为他搜肠刮肚编戏词儿给镇上人添乐,“为王的坐灶门烟熏火燎,镇街上我皮大打流游荡,天不收地不埋千年不死,一只虎独眼龙日月同光,哐以哐,以令哐,以哐以令哐……”这些戏词儿,他耳朵已听着磨出了茧,不在意了,反正他认命。那一年,他在屠宰场主任家帮工,很是卖力,杀猪、刮内脏、清小货、剔猪骨、洗猪栏、样样都干,从不歇手。但想不到的是,皮大竟为一件事打了屠宰场主任老爷子的耳巴子,于是便 “山”字起叠赶“出”了屠宰场,那起因是为看一出戏引发的。
小镇十多里外有一座嘉山,山上有孟姜女庙,历来远近善男信女拜谒者日众,香火不断。于是,凡来小镇的各路戏班子,必备有一出拜码头的戏,这就是《孟姜女哭长城》。戏班子懂得,敬神不拜神,仰神不唱神必遭怨谴的道理,加之小镇男女人人都喜欢这出戏,投其所好,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这屠宰场主任的老爷子是个老戏迷,凡有戏班子来演这出全本戏,他都是每回必看,多年来从不漏场。却说这天黄昏时分,离演出开锣还有一个多时辰,这皮大呢,也早早洗完了猪栏回屋,匆匆扒了几口饭,换了身衣服准备去看戏。 皮大曾在戏班子拉过大幕管过衣箱,日子混久了,也懂点戏,特别是这出戏班子拜码头的全本《孟姜女哭长城》,更熟。这时节,皮大乐嗬嗬地走在麻条石街面上,嘴里哼着戏里的锣鼓点子,时而还唱几句戏词儿,看看已经隐隐听到闹台的锣鼓声了,他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他是看到什么了吗?还真是这样。原来,皮大停下脚步的时候,他发现前面朦昏处的一颗树下,有一团黑影在扭动撕扯着,时而还听到女人微弱的声音,他立刻跑到近前一看,啊,原来是屠宰场主任的老爷子正在使劲抱住一个年轻女子摸捏着,皮大一眼就认出,这被老爷子抱住的姑娘,正是小镇人眼中的一个女疯子……,此刻,皮大一把抓住老爷子的后领使劲一带,将他掀去老远,然后纵身上前,照着他的老脸“啪!啪!”两记耳光,愤然吼道:“你还是个人么!去看戏的路上,都不放过这样的作孽人……你日后要遭五雷劈打!畜牲! ”这时,惊魂未定的姑娘一下抱住了皮大……
“女疯子”
这个小镇人眼里的“女疯子”,叫梅玉。她先前长得极标致水灵的,常惹得镇上好些青皮后生的馋眼。当梅玉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她父母不幸先后离世,孤苦伶仃的她为糊口,来到了镇上的屠宰场做零工。没料想,一年后,屠宰场主任把她奸污了。消息传出, 镇上有些人怂她往上告,有人却说告了也白告,天下乌鸦一般黑,没一个好东西!性倔的梅玉还是告了,镇里县里到处跑遍,最后还是落了一个告了也白告的结局。镇里县里主事的问,哪个人能站出来证明这奸污的事实?当然是没人证明,即或有人知道,也怕得罪人,日后买猪肉、排骨、板油、下水货,不方便,这比证不证明这些屌事要紧得多呢。于是,梅玉遍告无门败下阵来。时间一天天地流过,离开屠宰场的梅玉,渐渐开始精神恍惚,加上镇上一些男人乘机偷腥或明里玩弄,日子一长,她便“疯”了……
梅玉“疯”的这时节,正好是皮大混得红火的时候。那阵儿,他开了间小京花店,几张花花白白的碎纸,几根歪歪扭扭的楠蔑,摆弄几下便成了花圈灵屋, 很快就变成了钱,嘿嘿,他心里着实有几分得意。但有时也想,成天和那些“哀”字“奠”字“悼”字搅在一起,这替死人造热闹的活计总觉得晦气 , 自己替死人扎花圈做灵屋,日后哪个为他扎花圈做灵屋?可转念一想,也罢,管它呢,只要口袋里不瘪也就足意了。那段日子,皮大手里有了些小钱,便常常出入茶馆酒肆。每每这种时候,茶馆酒肆前总有一群孩子围追着梅玉戏耍打闹,口里齐声喊着“疯子!疯子!……”这时,皮大见着了,便站起身,走出馆外,从口袋里掏出散钱,对孩子们说:“来,不要围着姑娘打闹,我给你们钱,买熟荠米甜萝卜去!” 孩子们一听,大喜,立刻抓过钱币,飞也似地跑散了。随即,皮大顺手从馆里拖了条凳子放在梅玉身后,叫她坐下,又从街边的熟食摊上端了和面饺子递给她,说:“来,快吃,快搭热的吃 ,吃不好再来一碗。你呀,不要到处跑,你会受欺负的……唉,作孽……”
自此以后,茶馆酒肆,哪儿有皮大现身,哪儿就有梅玉的影儿。有时候,茶馆生意清淡,甚或就皮大一个人在自饮独酌,恰逢这时梅玉寻见了,便站在馆子前,望着独自咂抿的皮大。皮大抬眼看见了梅玉,就站起身,招手叫她进来。梅玉没动,她怕。皮大见状,先向掌柜的打拱手, 意即多包涵包涵的意思,尔后走出馆外,牵着梅玉的手走进来叫她坐下,又叫了几样面点杂食放在桌上叫她吃。掌柜的也算开通,说:“皮大,你是我的常客,没事的,叫她不要怕,就在这儿坐这儿吃好了。”皮大连连道:“多谢,多谢。”掌柜的笑着说:“谢就不用谢了,我看趁这会儿客人稀,你不如来一段《孟姜女哭长城》的戏腔儿,你晓得我也是一个戏迷呀!”皮大一听,摸了摸脖颈,一思忖,要得,掌柜的要听戏不能扫他的面子,也趁着这会儿唱段戏让梅玉乐一乐,于是,他走到桌旁,边指着桌上的面食边对梅玉说:“这桌上的,你随便吃,你边吃边听我唱戏给你听好吗?”梅玉笑着直点头。皮大见梅玉这模样,喜极了,兴头一来,便开腔唱了起来: “苦哇——范杞良,我,我,我苦命的夫哇……松江县里出西门,华亭城中有名人,城内客官孟隆德,所生姜女美千金……呔呔以呔令呔,以呔以呔呔,呔……”皮大唱的是这镇上流传了一百多年的地方戏,唱的是旦行青衣,全用假嗓,且在行腔走板中将勾锣点子穿插其间,很有些嚼头有些味儿,也不枉他在剧团泡过一阵,戏词儿极熟惗,唱起来蛮顺当的。皮大刚一唱完,掌柜的便一阵掌声,连连叫好。梅玉听皮大用青衣假嗓唱戏时的那种声音和样子,觉得好新奇好有趣,便忍不住笑起来,露出平日难得一见的俊俏模样儿。皮大此时十分得意,他抱拳回谢掌柜的叫好后,便对着梅玉说:“好听吧?嗯,只要你喜欢,我以后一有时候就唱给你听,好吗?”梅玉显得极乖地笑着直点头。此后,皮大无论在任何场合任何时候, 都一直护卫着梅玉……
黏着他和她的是命
皮大被赶出屠宰场后,各铺家再也没人敢雇他了。镇上人说,这屠宰场主任的老爷子都是能打的么?不就是摸一个疯子的奶子吗?这摸一下奶子算个屁事!莫说摸奶子,就是扯下她的裤子干它几下子又怎样?只怕是皮大也疯了,要不然,他何以就独独要卫护一个疯子?这真是歪锅锅儿对瘪灶灶儿,打流坯配女疯子吔,嘿,嘿嘿……哈哈哈……
皮大无话可说。若他说,谁会听他的?于是,找不到东家的皮大,就背起了“大蓝子”(南方对捡破烂的一种俗称)。好在这块大地上的破烂多,要捡,总是有的。只是,为糊口,他得要多捡梅玉的一份儿就是了。平日里,他卖破烂换了钱,依旧上馆子喝上几杯,然后给梅玉打个面食包提着,晃晃地向街面走去。这时,他的身后立时会引来一群孩子齐声嚷叫:“一二三四五,皮大独眼龙,一二三四五,皮大一只虎……”皮大呢,他似乎没听见身后的嚷叫声,径自就这样晃荡地往前走,时而回头摸一摸身后的小青皮的头,笑笑,直等到孩子们喊累了,嚷叫声止住了,他这才转身站住,当着围观的人群和孩子们唱起他自编的戏词儿来:“为官的,坐大堂,滥施淫威;睁眼红,闭眼黑,不分浊清;良善人,守本份,反遭犬欺;虎狼辈,遮天日,世相混沌;盼青天,降福祉,庇佑庶民;盼青天,施神威,惩处天下恶人!呔呔以呔令呔,以呔以 令呔……”皮大唱完,围观人群掌声四起,有人叫喊着:“再来一段!再来一段!大家说再来一段好不好哇?”众人齐声鼓掌笑应:“好哇!好哇!好哇!”
皮大没再满足小镇人寻乐的掌声笑声,他看了一眼手里提着的面食包,心里惦着梅玉,遂不睬众人的吆喝,朝前直走去。时尽中午,他到了梅玉的住处,一看,门敞着,朝内扫一眼,没人,人哪去了呢?他有些急了,忙放下面食,转身就往回跑。当他跑到镇街尾一处地方时,发现前面空坪处热闹非凡,有好多人在推搡拥挤着,旁边不远处的鞭炮声炸响个不停。他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一户人家娶亲嫁女。他想,梅玉平日就喜欢朝热闹地方跑,她这时候会不会就挤在人群里?皮大这一想,就快步拱进人群,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找了个遍,结果挤出了一身老汗却不见梅玉的影儿,她人到哪儿去了呢?皮大这时真有些慌了,连忙四处找看,好不容易在一个不远处放鞭炮的地方看到了梅玉!可当他看到梅玉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的梅玉被一帮孩子压在地上,上衣已被扯破,胸脯全露了出来,裤子也扯下大半截,露出了大腿根,一个大些的孩子抱住她的胳膊,使劲抢她手中一挂没燃放完的鞭炮,她在灰扑扑的地上翻滚着踢打着,紧紧捏住鞭炮不放,其他的孩子们瞎起轰吼闹着抱的抱腿,拖的拖脚,把个梅玉作践得灰头土脸,嘶声哭喊。这苦喊声引惹得空坪那边的大人们跑过来看热闹,少时便严严实实地围了几圈。孩子们看围观的大人多起来,便愈发来了劲,他们在大人们荼毒的猥狎助威声中,更加疯狂地作弄起可怜的梅玉来……
皮大看在眼里,好生心疼。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便一头钻进人群里,连连向四周躬身打拱道:“求各位长辈帮着说几句话,叫孩子们起来,梅玉不行了……她作孽 ,她也是人啊……”
皮大的哀告没人搭理,却引来一片笑声。
孩子们听到大人们的浪笑声,快意的作弄和吼叫比先前更卖力了。梅玉一直在挣扎,时时发出撕心裂胆的哭喊声,叫皮大听着钻心地疼,他只得再次哀求起来:“求求你们了,叫孩子们起来吧,你们没听见姑娘的哭声吗?她再这样下去,怕就不行了……求求你们了……”
“皮大,你唱《孟姜女哭长城》,唱了,我们就赶这些小龟蛋起来,大家看怎么样?”一个声音忽然从人群中窜了出来,小镇多聪明人,这个提议者肯定算一个,而且还是一条极好的嗓子。果然,他的提议很灵,话音刚落,便是一片掌声。
笑声掌声中,皮大没动。他低头看了一眼被孩子们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梅玉,再抬眼扫扫周围一色嘻笑着的胖脸瘦脸,嘴颌动着,身子有些抖瑟,好久好久,才用粗黑的手背擦了擦被泪水濡湿的眼窝,说:“我,我唱,我唱……只求你们快把孩子们叫起来,她好作孽……求求你们了,求求……”皮大哭着,再也无法说下去了……
众人听到皮大答应了唱戏,有几个人飞快蹦上前,三脚两腿,便把压在梅玉身上的小龟蛋们轰开了。
皮大赶紧把不成人样儿的梅玉从地上扶了起来,她的上衣已完全扯破,沾满灰土的奶子露出道道抓痕,裤子扯到了胯窝,片片撕碎飘垂的裤巾,仿佛清明时节坟头上的魂幡条儿,不禁让人想起受尽磨难的白毛仙姑……
“皮大!唱啊!唱啊!老看着一个疯子不开口,是想耍赖是不是?再不唱就不客气了,赶快唱!”这时,周围吼声四起,人们已经耐不住性子,野性的饥渴煽动着小镇人蛮横的狂热。
皮大生怕梅玉再次遭劫,便赶忙连连拱手说:“我唱我唱,我这就唱……只求你们不要再……”他说不下去了,朝梅玉看了一眼,开口唱了:“苦哇——范杞良,我,我,我苦命的夫哇……松江县里出西门,华亭城中有名人,城内客官孟隆德,所生姜女……”皮大唱到这儿,声音渐渐嘶哑下来,不知是忘了词儿还是别的什么,他竟停下来,定定地站着,若雷击一般,纹丝不动,任周围吼声骂声笑声轰然四起,只偶尔抬起袖口擦擦脸上的泪水……
大约是闹腾得太久了,小镇人的兴味渐渐消退,一会儿,便三三两两地慢慢散开去,到后来,就只剩下凄然的皮大和梅玉两个人了。良久,皮大这才缓过神来,走到梅玉跟前,解下腰间系着的兜绳,从地上捡了块岩石将兜绳捶成两段,再用这两段兜绳系住梅玉撕破的上衣和大腿根下碎破的裤条巾儿……梅玉一直安静地望着皮大做着这些,不知什么时候,梅玉哭了……皮大看着簌簌流泪的梅玉,不禁摇着头喃喃说:“作孽……作孽……这是命……命……”说着,他用力扯下自己身上对襟短衫上的一块布,替梅玉一下一下地擦着脸上的泪水,梅玉站着,一动不动,任他擦,刚擦过,泪水又涌了出来……
他把梅玉的脚捂进自己怀里……
一年之中,最为揪心的是冬天。寒凝大地,麻雀子都躲了,何况人?一个捡破烂的男人,如何在这严寒的日子里来卫护一个可怜的弱女子呢?皮大没想这些,他想这都是命,若不是,那何以命运就单是把他和梅玉抛在这镇上受人作践欺负呢?人得有良心,既是认命了,那就是穷命连在一起了,他能不怜她?不管她?唉,这么冷的天,梅玉,她现在怎么样了……他想。昨天,运气还好,他捡到了一条人家丢弃的大围巾,又在货摊上买了双便宜的手套,趁着雪下得小些的时候给梅玉送去……
皮大刚走出自己的窝棚不远,就看见前面雪地上,一群孩子吼叫追赶着正朝窝棚这边跑来的梅玉。他连忙跨步上前拦住了孩子们,顺手把梅玉拽到了身后,然后对孩子们说:“你们,你们不要再追赶她逗她了,她好作孽的……她也是人……你们还小,大了就懂了……唔,我这里还有烧红薯,烧红薯,你们都乖,就站这儿,我给你们去拿……”说完,他很快回到窝棚,用衣襟兜了几个红薯走出来分发给了孩子们,得到红薯的小家伙们便欢叫着跑开了。
皮大见孩子跑远了,这才引着梅玉走进了窝棚。窝棚这时很静,皮大扶梅玉坐在了火塘旁的凳子上,然后用火钳翻了翻隐灭的火堆,立时便响起柴火的噼啪声和火屎烧尽后的咝咝声。一会儿,皮大又拿起火钳在灰堆下扒了扒,一个冒着熟板栗喷香味儿的红薯滚了出来。他拿起红薯,在手上拍了拍,然后递给梅玉,说:“吃,慢慢吃,吃完了还有。”梅玉望了一眼皮大,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皮大见她吃得有味,舒了口气,问:“告诉我,你刚才是想往哪儿去?”梅玉指了指皮大,脸上露出一丝笑纹,说:“这里……”皮大一听,不知怎么的,眼泪竟流出来了。过了会儿,他站起身,在窝棚角落的藤篓里翻出一件有洞眼补丁的棉衣,又翻出一双布筋已破的棉鞋走过来,将棉衣让她换上了,又将捡来的大围巾围在了她身上,然后准备给她换棉鞋。当皮大脱下梅玉的单鞋时,他惊异地发现,梅玉的一双脚已红肿不堪,全给冻坏了。于是,皮大慢慢蹲下身来,托起姑娘红肿的双脚,凑到火边,轻轻地摸……摸……梅玉望着皮大给自己摸着脚,她一动不动,过了好久,她流泪了……皮大抬眼看到满脸泪水的姑娘,心里一阵酸楚,竟一下将梅玉红肿的双脚 捂进自己怀里……
皮大成了小镇纵火犯
记不清是公元好多年了,小镇上终于少了一对男女。
梅玉死了……
皮大死了……
梅玉和皮大死的话题,小镇人的版本自然很多,惟有一种说法好像靠得住——屠宰场主任的老爷子七十大寿,宾客满座,热闹非凡。这场面,当然少不了爱赶热闹的梅玉。这时节,酒酣耳热的屠宰场主任到客座敬酒来了。当他敬过一圈酒返身离开时,忽然瞥见了不远处正被孩子们围住的梅玉,不知是不是想起了皮大刮老爷子耳光的旧事,还是想为老爷子七十大寿助兴,他便趁着酒兴壮胆,朝着梅玉的方向笑着吼道:“脱!脱!脱个精吊光!让大家看过够!”人要发癫是很容易的,屠宰场主任这一乐一吼,呼地拥上几个壮汉三两下便把梅玉的衣裤给扒了下来,顿时,四周响起了阵阵轰笑声和叫好声。赤条条的梅玉哭喊着使劲挣扎想逃脱,可哪扛得住壮汉们的力气,只稍一捏压,便将梅玉趴伏在地上了……
当皮大闻讯赶到并把梅玉背到窝棚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了。此刻,寂静的窝棚里,梅玉瘫卧在板铺上,一动不动,只听得见梅玉游丝般的喘息声。皮大望着一息尚存的梅玉,悄悄地抹着泪。过了会儿,他站起身,拿了条毛巾,淋湿了水,躬着身子,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擦着梅玉脸上的泪水……他久久地看着这张已经擦洗干净了的脸,他还从来没有这样真切地看过这张脸,他觉得小镇上的任何女人都比不上眼前这张漂亮的脸……他想着,心里很是忿然,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但他看到的,怎么都是坏人个个活得逍遥自在,好人怎么就遭劫受罪呢?难道这真是命定的么?他先前还信命,如今不信了!他就是不明白,他要问天,若是睁眼的天,怎么就不让屠宰场主任和他老爷子这号人遭五雷劈打?若是睁眼的天,怎么就不降福祉庇护梅玉和他一样的众多作孽人……他就一直这样想着痴痴地望着梅玉……这时,他忽然发现梅玉的嘴唇在颌动,好像想要说什么,只是听不见声音——梅玉,她已不能说话了……皮大忙凑上前,用手比画着,示意叫她做手势告诉他什么。梅玉像是听懂了,点了点头,然后使劲伸开双臂,像是想要抱住皮大的意思,皮大见状,一阵心酸,“咚”的一声跪了下来,连忙抓住梅玉的双手,梅玉攒足最后的力气,一下扑向皮大,脸上绽出一丝笑,转而满含泪水地从嘴里艰难地挤出两个迷糊的字:“皮大……”迅急倒在这个捡破烂的男人怀里,死了……
就在这个更深午夜时分,小镇上空陡地烈焰腾起,烧得夜空血红一片,整个镇子热闹着疯癫般地晃荡起来,人们站得远远地指着大火的方向喊叫,啊啊,是屠宰场主任的院落起火了!这场大火烧了好长时间,到凌晨时,火熄了。小镇人纷纷跑到火场看热闹,在弥漫着焦煳气味的废墟上,人们看到了喜听孟姜女戏文和喜摸姑娘奶子的屠宰场主任的老爷子烧死了。有人突然想到,昨天不是这老爷子的寿辰么?怎么没过夜就成了老家伙的忌日?莫非老天睁眼了?活该!活该!又有人看到,屠宰场主任没被烧死,可那平日保养得极好的那张脸已肿得像个猪脑壳了,被打的?火烧的?谜。只是有人听到他咬牙切齿地吼叫:“这是有人放的火!故意放的火!查!要查!要查!”
很快,纵火犯查出来了,是皮大!……
他处决前是在笑还是在哭?
皮大已在牢里关押了好些日子了。这一天,是他上路前的最后一餐牢饭,有酒,有肉,比平常不知强好多。据镇上老人讲,这上路前的一餐牢饭,是阎王老子交代犯人定要吃饱喝足,以免去阴曹地府做饿鬼的。可望着眼前的酒食,皮大好像没有心思吃下去,他只是倒了一杯酒,慢慢咽下,然后又倒了杯酒,说:“梅……玉……这是祭你的一杯酒,你先走了一步,我这就跟着来了……来看你了……来看你了……”说着,将酒撒在草席前的地板上,掩面恸哭……
第二天早晨,五花大绑的皮大,被几个兵提拉着上了囚车。当他押着游街的时候,一个草芥般的男人颠覆了一个世界,惊动了镇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街上被挤得人人不能挪步,只能仰头扭脖地争看囚车上被枪兵押着的皮大。囚车上,皮大直直地站着,细心的人还发现,他脸上好像有泪痕,是不是昨晚给梅玉祭酒时留下的?不知道。他木然地环视四周,就这样一路望去……麻条石街……茶馆酒肆……吊脚晒楼……竹篾窝棚……当囚车开过屠宰场主任院落废墟时,皮大的嘴角牵动了一些,像是闪过一丝笑。快到街尾的时候,囚车的速度显然加快了许多,使得皮大背上划着大红叉的长长杀签,颤颤地前后摇晃个不停,像是和小镇告别……当囚车以更快的速度开出镇街尽头时,喜看热闹的人群忽地蜂拥而上,拔腿飞奔着追赶绝尘远去的囚车……
好多年过去了,小镇人全然淡忘了曾经给他们带来热闹快活的一对男女,早以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当有戏班子来小镇演全本《孟姜女哭长城》的时候,人们这才偶而想起这对男女。但意想不到的是,他们很有兴味争论的话题不是别的,竟然是,这个当年卫护“女疯子”的“打流坯”皮大在被处决前游街时,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当然,这个争论是毫无结果的。但更多的人宁愿相信,皮大处决前离开小镇时是哭……
作者简介:钟月,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津市市文联原主席
作品来源:《兰草》2018年第一期“天南地北津市人”栏目
投稿:jswl4258778@163.com
联系电话:0736-42587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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